在唐朝,岭南荔枝凭借“瓤肉莹白如冰雪”的珍味,成为南方贡品中的翘楚。
按照白居易的说法,荔枝“若离本枝,一日而色变,二日而香变,三日而味变,四五日外,色香味尽去矣”。然而岭南距离长安路途遥远,北方想要品尝到新鲜荔枝,并非易事。可偏偏贵妃喜欢荔枝,怎么办?
“一骑红尘妃子笑,无人知是荔枝来。”通过杜牧的诗句,我们不难想象:八百里加急的快马,驮着岭南鲜荔向长安疾驰而来。紧接着,长安宫阙内,贵妃用玉指轻轻剥开荔枝壳,将一粒粒润泽的果肉缓缓送入朱唇。随着地上荔枝壳越堆越高,贵妃终于满意地笑了。
唐朝的贵妃爱吃荔枝,宋朝的贵妃也爱吃荔枝。但不同的是,宋朝的贵妃吃完荔枝后,根本舍不得丢掉荔枝壳——而是用来和香。
苏东坡杂记《香说》中,记载了宋仁宗宠妃张贵妃用荔枝壳和香的趣事:温成皇后阁中香,用松子膜、荔枝皮、苦楝花之类,沉檀、龙麝皆不用……贵人口厌刍豢,则嗜笋蕨,鼻厌龙麝,故奇此香,皆非其正。
不难看出,张贵妃不喜欢吃肉食,便嗜食笋蕨类;不喜欢龙涎、麝香,故而偏爱这种荔枝壳香。
张贵妃以独特的审美,用寻常的荔枝壳、松子膜、苦楝花等,调配出别具一格的香。我们不得不承认,在宫廷惯用沉香、龙涎香等名贵香料的氛围中,她的荔枝壳香俨然一股清流。
苏东坡虽未直接赋诗赞美,但从他的记录里,显然能感受到他对这种打破常规用香方式的欣赏。
虽然苏东坡话里话外多少带点调侃——好像天天吃山珍海味的人,会对白菜萝卜更加情有独钟。但对于宋朝四大雅事之一的“焚香”,苏东坡是绝对有发言权的。
苏东坡本就对香料有很深研究,且十分懂得香料的研制与搭配。也正因如此,在他手上,用荔枝壳制香,就多了一份随性而为。
当苏东坡流落至“食无肉,病无药”的儋州时,曾目睹当地黎人化“四弃之物”为香的智慧——他们收集荔枝壳、甘蔗渣、梨子皮、香橙皮等通常被人遗弃的材料,混合捣碾,辅以山野间易得的蜜酒调和,再经时光窖藏,最后得到一种质朴的清芬。
这简朴的香方如一道闪电,瞬间击中了本就灵感不断的苏东坡。他在原香方的基础上,经过多次尝试和实验,不断调整四种原料的比例,反复优化配方,并根据自己对香气的感知与理解,最终调试出最佳香气。他取其“和合万物”之意,取名“四弃香”,又名“小四和香”。
不难猜想,“小四和香”独特的魅力,定会让苏东坡忍不住写信向同样痴迷香道的学生黄庭坚炫耀。
当信笺翻山越岭抵达黄庭坚手中时,黄庭坚应正被贬涪州。黔南潮湿的驿馆里,他肯定反复摩挲着信纸,仿佛触摸到老师苏东坡于困厄中依然跃动的豁达之心。
黄庭坚和苏东坡一样,也极爱自己调香,并发明了“黄太史四香”(意合香、意可香、深静香、小宗香)。
如果苏东坡调制的代表作“雪中春信”,是古代最美的香之一的话——据说能于雪天闻到梅花开之意境,那黄庭坚配制的“婴香”,足以与“雪中春信”齐名。
“婴香”之名出自南朝梁陶弘景《真诰》,描绘九华真妃初次降临的情形,并提到众真女与侍女的容貌与气味:“神女及侍者,颜容莹朗,鲜彻如玉,五香馥芬,如烧香婴气者也。”
黄庭坚当然知道,老师苏东坡“小四和香”中的荔枝壳绝非点缀。它如同点睛之笔,将人间烟火与山林清气、苦涩遭际与超然心境,完美凝练于一炉。
所以不难想象,黄庭坚肯定会提笔唱和,他在《子瞻继和复答二首·其二》中写道:“一炷烟中得意,九衢尘里偷闲。”意思是通过对香的气味、意境的感受,可以达到禅的修行与生命的净化。
是的,只需一炉由荔枝壳等“四弃”之物聚合而成的香,便足以让纷扰的灵台重归澄澈清明。这炉香不正是苏东坡“不辞长作岭南人”的豁达、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的从容,以及“人间有味是清欢”的烟火化身吗?
苏东坡改良的这款“小四和香”方,经《陈氏香谱》记载而流传于后世:“香附子(半两,蜜浸三日,慢焙干)、橙皮(一两,焙干)、荔枝壳(一两,焙干)……右为末,炼蜜和剂,窨月余,旋丸爇之。”
荔枝壳与橙皮、柑皮、柏叶、楝花等,皆是寻常,甚至废弃之物,但经蜜炼火焙,时光窖藏,竟能释放出融合草木清芬与果物微甘的独特气息。所以点燃这炉“小四和香”,其意义早已超越嗅觉的愉悦。
若说苏东坡对荔枝壳的尝试,多少带着点随性的话,那洪刍则将荔枝壳制香玩出了专业水准。
洪刍这位北宋香学名家,正是苏东坡的学生——“香癖大师”黄庭坚的外甥。
洪刍编写《香谱》时,独创“洪驹父荔枝香”,配方简单得令人惊讶——仅荔枝壳与麝香两味。
虽然配方简单,但要求很高:荔枝壳要选岭南老树所产,在烈日下晾晒七日,褪去青涩;麝香则需取雄麝肚脐分泌物中最精华的“当门子”,研磨成粉。
当二者相遇,荔枝壳的清甜与麝香的醇厚奇妙交融,宛如一场跨越物类的对话。因此洪刍曾得意地在书中写道:“此香一出,方知天地万物皆可为香材。”
与苏东坡的随性取材、和合万物不同,洪刍以近乎苛刻的选材标准,将荔枝壳制香推向了精纯化的高峰。至此,荔枝壳彻底挣脱了“弃物”之名,成为风雅的象征。
南宋爱国诗人陆游虽无风雅之名,也不似苏东坡、黄庭坚那般痴迷香道,却深谙制香之道。他在《焚香赋》中写道:“暴丹荔之衣,庄芳兰之茁,徙秋菊之英,拾古柏之实,纳之玉兔之臼,和以桧华之蜜。”其中“丹荔”即荔枝壳。
陆游详细记述了自己制香的过程:将荔枝壳与兰花、秋菊、柏实等山中常见植物,一同放入石臼研磨,再用桧花蜜调和。因为原料皆取于山野,因此陆游戏称此香为“穷四和香”。
可以想象,在南宋的某个闲适午后,当陆游把亲手制作的香丸放入香炉,荔枝壳的清甜果香,与其他香料的清幽之气交织,弥漫于书房。陆游仿佛看到了岭南的荔枝林。他或许会想起苏东坡,也会想起那些壮志未酬的岁月。
于陆游而言,荔枝壳是香料,亦是寄托情思的载体,一缕青烟中,定藏着他对山河的眷恋与热爱。
然而宋人的香方并未随王朝更迭消散,反而在明代得到更系统的整理与创新。
明代《香乘》中记载了一种与“小四和香”相近的“山林穷四和”,是以荔枝壳、甘蔗滓、干柏叶、黄连和焚,又或加松球、枣核、梨核;还有“四叶饼子香”,原料为荔枝壳、松子壳、梨皮、甘蔗渣,以梨汁和丸,制成饼子状或搓成粗灯草袋,阴干后焚烧。
这些配方与苏东坡的“小四和香”一样,皆以常见材料制作而成。可以说,这些配方,既是宋人审美的延续,也是对“化俗为雅”精神的传承与发扬。
于这些清香中,再回首杜牧笔下的红尘驿道,长安的荔枝壳不再是被弃的残渣,而是宋代文人案头一缕和合山林清气与生命哲思的青烟,飘散着自然真味的芬芳。
所以,从一粒“妃子笑”壳的清香里,我们嗅到的不仅有制香技艺,更应该有对美好生活的热爱与创造。
来源:《阅读时代》2025年第9期
作者:马庆民(作者系本刊特约撰稿人)
编辑:胡雅诗(见习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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