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男人

发表于:2025-9-23 17:31:07 28
[table][tr][td]  我的目光离开那名男人,突然想到腐野小姐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外套可能会冷,于是打算伸手将围巾从脖子上拉下来借她,这时腐野小姐在我耳边喃喃喊了声:「爸……」
  这道聋音足我活到现在从未听过的甜腻,我不禁打了个哆嗦。她陡然间加快脚步,有如一道冰冷的风掠过我身旁。
  黑衣男人缓缓抬起头,脸上毫无表情,和刚来到餐厅时的腐野小姐极为相似。他朝跑过去的腐野小姐点头示意,然后冷不防地看向我这里。
  两颗黑色眼珠空洞而无神。视线对上的剎那,我背后窜起了一阵寒意。男人兴趣索然地像是看风景股瞥了我一眼,夹在细长手指问的香烟落圣地面,他用鞋尖慢慢地、执拗地踩着,火光早已熄灭的香烟被夹在男人的鞋子和路面之间,像是发出惨叫般被踩烂。宛如内脏外露的小动物尸体,香烟的干燥褐色烟叶被狠狠地抹在路面。一阵风吹起,褐色烟叶便飘然随风起舞。
  男人的鞋尖好不容易离开香烟,随后视线转向腐野小姐。他大大地皱起眉头,表情彷佛在说妳很冷吧,接菩将自己身上的老旧外套脱下。外套下仅穿着一件袖子拉得长长的长袖衬衫。单薄的穿著光看就觉得会感冒,男人却毫不在乎地将外套披在腐野小姐的肩膀上。腐野小姐彷佛将至今我们的对话及聚餐的事情一下子全都忘光,她只是依偎着男人,头像是埋在枯瘦的胸膛般慢慢地向前走。我错愕地目送他们离开,此时男人突然转过头,仿佛向我道别似地轻轻扬了扬下颚,我也不明所以地低下头回礼。
  晚一步爬上楼梯的前辈伸长脖子看向那两人,他对着逐渐远去的背影说:
  「怎样??那就是传得沸沸扬扬的小白脸吗?早知道刚刚也问她这件事就好了,难得我今晚是失礼的醉汉。喂,尾崎,你有没有被那个人狠扁一顿?」
   「……不,不是那样的。」
  「咦?什么?你在说什么啊?」
  「……那个人好像是她的父亲。」
  「什么?」
  「因为她都说了嘛。」
  「说什么?」
  「没事……」
  我纳闷地思考着。
  刚才宛如一只兔子穿过我身旁的时候,腐野小姐那不可思议的甜腻声音确实是这样低喃。
  爸……
  怎么看都像是只有三十几岁的年纪,为什么会叫那个男人爸爸?和我的父亲相较之下,简直是无可比拟的年轻,大概和我们部门的部长差不多年纪吧。不过乍看之下虽然年轻,但像他那种不像上班族、在我周遭较少见的类型,我似乎也难以准确看出年纪。
  话说回来,怎么有父亲会在餐厅外一直等到女儿众餐结束呢?在这么寒冷的天气下,明明不知道何时会结束,却仍然在我们欢谈期间,始终茫然地抽若烟等待吗?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。
  最主要是两人相依偎离去的身影,看来总觉得有股莫名的温暖,宛如在冥阁之中微微发亮的香烟火光。若伸手碰触,理所当然是炙烫的。那股温度究竟是什么,我完全不明白。想要细细思索,却只感到背脊越发冰凉。
  这一晚,我和前辈他们道别并搭出租车回家后,凑巧在玄关处碰到父亲。父亲看来刚洗完澡,平常威严的父亲穿着直条纹睡衣的模样,显得有几分滑稽。我轻声地表一下。「我回来了。」
  父亲站在走廊看着我,然后皱起了眉头。他只要一看到我,便会反射性地念几句,这一天晚上也是如此。
  「又是聚餐啊?看也知道,和因为工作而晚归的表情不同。」
  「是啊,不过这也是一种交流。」
  「老是一副学生心态,你差不多该有自觉了。」
  「嗯。」
  我带着笑容点头称是。
  同时,冑也感到一阵萎缩。
  根本不管是否努力,一点都没有想要认同儿子的意思。
  黑暗的情绪充塞胸口,我久久伫立在玄关处。沁人的醉意顷刻间全消,在那个瞬间,耳畔不知为何响起了一道声音。
  (爸——)一下子又教人回想起那个甜腻的声音,以及恍如幻梦的话语。
  (最差劲了——)腐野花带着怜悯看向我的细长眼瞳也随之而来,还有披着老旧外套离开的背影,一幕幕鲜明地浮现在脑海中。
  那两个人是父女吗?是父女吗……挫败感缓缓趋近包围我整个人。互相紧靠的背影,看来历时甚久而温暖。父女和父子是截然不同的吧,父女就像是一件陈年的外套。在我周遭的女孩子每次谈起父亲的时候,总会看似高兴地侃侃而谈说:「我爸爸真是的。」不过,就算这么说——
  「美郎,你也别想太多。」
  「没那回事,爸爸。」
  我用开朗的声音回答。背对父亲坐在玄关,我一面脱鞋子一面回想久远以前的记忆。虽然我和父亲在我长大之后就变成那样,但在孩童时期,我们的感情绝不会不好:非但如此,小时候很胆小的我还只要待在父亲身旁,就能感觉到一股深深的安心感,像是随时被一名强壮的成年男人保护。不过不知从何时起,他开始要求我也要成为一名强壮的男人,这对我而言相当痛苦,我对父亲的不满也越来越强烈,父子之间的羁绊在不知不觉之中终告消失。
  我背对父亲,听他逐渐远离走廊的脚步声。当天晚上,我感觉夜空的颜色比以往更为深浓。我变得异常的感伤,然后传了封简讯给腐野花,里头写着<今晚过得很快乐,这绝不是客套,是我的真心话。>我心想她不晓得会不会马上回复,便抱着手机睡眼朦胧地等待着,却是在隔天早晨才终于等到她的回复,内容依旧十分冷淡,只写着<尾崎先生真是奇怪的人呢。>她冷淡的回复虽然让我沮丧,但仔细一想,在我的人生中被人说奇怪也算是相当稀奇,让我不禁想问她自己是怎么个奇怪法。和腐野花约定好下次见面时间时会感觉松了口气,大概也是这个缘故吧。
  在小花背后,不知为何有股暴风雨的气息。我像是听到台风预报的小学生,<还没来吗、还没来吗?>似的兴奋又不安。
  下次的见面约在十天后,季节在这期间迈入十二月,气候变得更为寒冷。我竖起外套衣领快步走至外头,自己的呼吸亦不时被染白。大街小巷装点着圣诞灯饰,各个店家传来阵阵轻快活泼的音乐。
  和腐野花约定的日子格外地寒冷。
  我站在有乐町戏院的大时钟下等待,不禁心想她到底是什么意思,因为她已经迟到了将近两小时。我忍耐着酷寒,拨打了好几通电话过去,虽然有打通却没有人接听。正当我已经错愕不耐之时,她终于在快要九点的时候悠哉现身。她穿着款式时尚却显单调的大衣和靴子,褐色长发发尾微微卷曲。右肩背着名牌包包,左手提着一只印着百货标志的纸袋,里头装有刚买的洋装。
  「我忘了我们有约。」
  「这样啊。」我失望地说道。她依旧是那张印象淡漠、不太有特征的脸。「肚子饿了呢。」小花说完便低下头,颈项依旧是那么可爱。
  每一间店都已接近最后点餐时间,我回想起附近的一间西班牙料理餐厅,于是提议去那问店。和其它的女孩子不一样,小花一脸无所谓地点头附和,感受不到想要吃什么、想要怎么做的欲求或是兴奋。女孩子所拥有的雀跃欲望,她像是完全没有。
  我叫了一瓶葡萄酒,两人举杯互敬,断断绩续地交谈着。今晚的腐野花不再模仿身旁的女孩子,看来比她二十一岁的年纪更显稚气。她看似坐立不安,视线也望着下方游栘,而且举止有些不雅。单只手肘靠在餐桌上,直用叉子戳着黏在西班牙海鲜炖饭平底锅里的黄色饭粒,一副就是对锅子的兴趣更甚于我的态度。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,我试着找出会让她有所反应的话题。
  「上次来接妳的男人就是之前说的爸爸吗?」
  她那瘦小的肩膀陡然一个轻颤。成功了吗??正当我如此想时,小花一脸畏惧地瞇起双眼向上望着我。
  「之前说的是什么意思?」
 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。和预期中的反应不一样,让我有些慌张。但定,究竟有什么事情会让她感到害怕?
  「不,不是妳自己说过的吗?妳说<爸爸最差劲了>。不过我有稍微看了一眼,妳爸爸看起来好像很年轻……」
  「……喔。」
  小花不知为何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。
  「什么嘛,原来是那个意思。」
  「嗯?」
  「因为淳悟才三十七岁。可是,看起来年轻吗?」
  三十七岁?咦……所以妳是他十六岁时生的孩子吗?」
  回忆起那晚相互紧靠、像是搂在一起行走的父女,我于是开口问道。只见小花露出窃笑似的奇怪笑容。
  「呵呵,如果是父女的话就像你所说的那样。不过,我说过本来姓竹中吧,原本有直正的父母亲在,因为他们在北方去世,我才成为他的养女,淳悟本来是我的亲戚。」
  「喔……」
  什么啊,原来是这样子,我边想边频频点头。如果是这样的话,那也能理解她为什么是直接称呼他为淳悟了。可是为什么明明看起来那么开心,却说自己的爸爸最差劲呢?
  我缓缓将红酒含入口中,同时思考起自己和父亲的事。顿时间,疑问被推开,一股近似挫败的感觉开始在内心浮现。
  「我问妳,不是真正的亲子也能像那样互相喜欢吗?」
  「……尾崎先生的爸爸呢?」
  被她这么问,我一时为之语塞。我察觉到小花露出那个眼神,整个人都静不下来。「不晓得耶。」我如此呢喃着,小花的视线重新拉回到海鲜炖饭的锅子。看见她握住叉子,我又连忙说道:
  「我的父亲啊……」
  「嗯?」
 她抬起头,我又看见那个眼神,真不舒服。可是话已经出口,那就不得不说些什么。明明只是想要吸引她的注意而抛出的话题,一开口说起却不知为何无法收止。小花还是一样,她的眼神怜悯般地注视着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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评论列表(9)

[table][tr][td]「我的父亲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人,在工作时有时会碰到那种类型的人,认为自己办得到的事情,其它人也同样办得到,因而作出不合理的要求。我的父亲就是那种人。如果是顶头上司,会产生一股想要追随对方的动力,若是父亲就完全无法有那种动力。为什么呢?」
  「因为你恨他吧?」
  小花歪着头插话进来,长发垂散在胸前。这个女孩也因为什么事情而憎恨着父亲吗?对于她那句过于直接下定论的话,我感到不可思议。
  「是这样吗?」
  「不,我也不晓得。」
  「……理论上来说,父亲是讲出正确的话语,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。也就是说,我感受不到温情,不过这些想法我都一直藏在心里。」
  「嗯……」
  「上大学之后,我想要成为和父亲不一样的男人,想要过不一样的生活方式。几经思考之下,我打算过着平衡的生活。」
  是父亲没有的平衡生活,我如此心想。像是工作与闲暇时间,自己单独的时间以及与异性的交往,身为社会人士的人。叩和一定程度的品味……男人这种生物似乎认为,不用去追求这些平衡,只是一股脑儿地埋头工作这样就足够了。所以我想要找寻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,但即使如此,也曾在家里和母亲于走廊擦身而过时被说:「哎呀,我还以为是爸爸,果然是很像呢。」而让我深感震撼。
  面对沉默不语的我,小花的注意力还是转到了海鲜炖饭的平底锅上,又动手戳着饭粒。店内的客人已经离开不少,四周冷清而寂静。
  「可以不去在意那些事情的,尾崎先生,因为你和爸爸血缘相系。」
  「什么意思?」
  「因为亲子比谁都还要重视对方,所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喔。」
  我又回想起总是生硬保持一定距离互相瞪视的自己与父亲。不想再继续去思考,于是我努力用开朗的声音说:
  「妳的爸爸呢?呃,正确来说应该是亲戚吧。」
  「嗯……」
  小花没有抬起头,只是一径地注视着锅里呢喃,声音不带有抑扬顿挫。
  「我的爸爸最差劲了,但也是最棒的。我们感情一直很要好,因为从我九岁的时候开始,已经在一起相处十二年了。他比谁都还要重视我,我比谁都还要喜欢爸爸,可是……我已经长大成人了,虽然还想一直陪伴着他,但说不定我其实是想要离开他的。我不晓得是哪一种心情,也完全不知道要如何逃离。如果有机会,我一定会逃离爸爸身边!可是,会是什么样的机会呢……?时间已经过得太久,也不能怎么样了。」
  小花百无聊赖地将叉子搁在一旁,接着缓缓拾起头。
  「爸爸也是从很久以前,就在海上和陆上失去了自己的爸爸和妈妈。我们是一对孤儿父女。」
  对我来说,她的眼神看来深不可测,既像迷个又像憎恨,莫名的黏腻。此时,她从年少的朴素女孩子,摇身一变成为习于应付年老男人的年老女人,涌现一股奇怪的撩人魅力。我心想是自己的错觉,连忙移开目光。锅底的饭粒被戳得不成样,湿软瘫烂的黄颜色凌乱满布。
  我们转移阵地小酌几杯,在十二点多离开了店家。小花已经醉得差不多,我拦了辆出租车让她坐上,但看她满脸通红地在后座缩成一团,不禁担心她能否顺利回到家。想起送她回家会被不知是父亲还是亲戚,或是小白脸殴打的传闻,内心不禁顿时有些犹豫,最后我还是因为担心而决定坐上车。我摇着小花问道。。「妳家在哪里?」
  「河川的另一头,北干住。」
  「……河川是?」
  「荒川的另一端。」
  「是在哪一带?」
  「不是有拘留所吗?那附近。」
  驾驶应了一声,总之先上路再说。东京拘留所确实是在荒川附近,是每次有名人被逮捕的时候,新闻播放直升机空拍画面的地方。我回忆起那在电视上看过,给人荒凉之感、不像东京都内的灰色景象,于是微微皱起了眉头。
  「妳住哪里?」
  「没关系,我会在拘留所正门前下车。」
  「不会很危险吗?这种大半夜的。」
  那里和东京都中心不一样,在这种时段没有路人行经是很容易遭遇危险的,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。小花在座位缩成一团嗤嗤地笑着。华丽的灯饰在窗外熠熠闪烁,随着车子行驶,景色逐渐变得冷寂,夜晚的黑暗愈发强烈。我心想是什么东西亮着白色光芒,原来是雪花。干燥的细小雪花飘散而下,因为风势强大,雪花在挡风玻璃前旋转翻飞,看似带有极高的黏性附着在玻璃上。
  驾驶启动了雨刷。
  接着传出低沉的声音。
  「……不会危险喔。」
  小花突然问说道。
  「一点也不会危险。」
  「是吗?」
  「因为有爸爸在啊。」
  小花发出阵阵窃笑,之后就不再开口,或许是睡着了。出租车终于经过彷佛被泼上一层墨般漆黑的夜晚荒川,在雪花纷舞中前进,然后来到东京拘留所正门前,安静无声地停下。我环顾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的四周围,隐约可见类似民家的形影,以及亮着点点灯火的老旧公寓。
  我付了钱,走下出租车。
  (<那个>在躲藏中度日——)耳边冷不防传来仿佛在水中的朦胧声音,是一个男人的浑厚声音。我全身顿时紧绷,随即撞见一位穿着西装,有着结实体魄的五十岁男人走过我眼前。他似乎注意到我的视线,慢慢地回过头,并睁开看似良善的垂坠眼睛注视着我,额头稍微偏右的地方有一颗大大的黑痣。男人面无表情,像是疲倦不堪的冰冷,只见他歪起头,再度自言自语。
  「<那个>在躲藏中度日,就在这附近_」
  「咦?」
  男人旋即转过身,加快脚步离去。我一脸惊吓地目送他走远,男人壮硕的背影像是与夜晚的幽闇融为一体般,转眼便消失不见。
  我环视着四周,雪花点点降下。稀疏路灯发出微弱的白光,照耀拘留所的灰色墙壁,以及古老柏油路左右沿路丛生的杂草。我仰望夜空,雪势陡然加大,化成像是受光线照耀闪烁着蓝白色的漫天飞雪。我连忙上前搀扶走下出租车的小花,关上出租车的门后,出租车便迅速驶离。
  我问小花往哪里定,她指着刚刚男人消失的反方向。我扶着脚步不稳的小花前进,刚刚那个奇怪的黑痣男不知为何又折返回来,踩着踉呛的步伐越过我们。我注视着那个背影,一道曾经看过的身影逐渐浮现在一盏路灯下。
  不知道是没有发觉经过的黑痣男,抑或是不感兴趣,他连看都不看一眼。
  只是注视着慢慢定近的我和小花……不,是只注视着小花一人。
  老旧的黑色大衣前面没有扣上扣子,看得出里头同样只有穿着单薄衣物。快要长至肩头的头发应该不是赶流行,而只是任其生长吧。满脸胡渣,视线锐利,不带血色的薄唇衔着香烟。烟雾冉冉升起,夹杂着纷飞雪花,在路灯的照耀下形成白茫一片。
  飞舞的雪片挡在我们之间。他是腐野花传言中的<爸爸>。倚靠在拘留所灰色墙面的身影看来疲累,是那个年纪无从想象的颓丧。他衔着香烟跨大步地走向我们。我感觉到一股被灼热手掌揪住心脏的恐惧戚,下意识地想转身逃跑。但是放开小花的话,她应该会摔倒,这样反而更加难堪。谣传中,就是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被那个男人突然毒打吧。一走近我们,男人的脸庞显得极为令人战栗,尽管没有表情……
  或者是他露出我从未见过的表情,导致我无可分辨也说不定。因为衔着香烟,脸部的肌肉微微从右向佐拉扯般地扭曲。目光宛如寒冰般森冷,雪花飘落在香烟前端,稍稍沾湿了烟头,闪出濡湿的光泽。被小花称为淳悟的这个男人站在我们面前,他跨开细长的双脚,以其高挑的身材俯视我。
  我依旧感到恐惧,不光是觉得自己会被殴打,面对自己从未碰过的男人类型,脑海中还频频发出激烈的警讯。他现在在想什么、接下来打算做什么,我完全无法预测,只能以颤抖的声音,彬彬有礼地表示:
  「很抱歉,让她这么晚回来。」
  我说出自己的名字和部门名称,深深地低下头。男人衔着香烟,瞄了我一眼后,不以为意地探看着小花疲累低垂的脸庞。
  我正欲再度开口之际,男人便伸出手拍打小花的脸颊。尽管动作轻柔,却发出了响亮的声音。我大感惊愕,忍不住默默地抬头望向男人。
小花缓缓睁开双眼,丝毫不惊讶自己被打了脸颊。
「啊……」
她这么开口。
「我回来了。」
「……雪。」
  男人只说了这一句话,小花眨了眨眼睛仰望夜空。我被态势渐增的风雪冻得直哆嗦,小花则是微微一笑。
  「真的呢。」
  「……什么?」
  「在东京下雪很稀奇呢。」
  「回家吧。」
  「嗯!」
  男人又再次脱下大衣,披上小花肩膀。他就这样一身光看就觉得要冻僵的单薄穿着,若无其事地衔起第一一根香烟。为了避免因为沾上雪花而熄灭,他用枯瘦的大手罩着香烟和打火机。小花带着醉意颠来倒去地伸出双手,温柔地包覆在男人的手掌心上。男人眉宇间挤出一道深深的皱纹俯视小花,小花一脸高兴地微笑着。打火机这时突然绽放出明亮的火焰,点燃了香烟。在暴风雪之中,橙色的小小火光闪耀,这是冰冷的光亮,但伸手碰触的话,势必相当灼人吧。
  那位男人—淳悟先生以抱着小花般的姿态迈步离开,我怔怔地在原地目送他们,定了四、五步后又像是想起似地回过头看我。
  「你不回去吗?」
  低沉的声音彷佛疲倦而沙哑。
  看见我默不作声,他瞇起了双眼,眼下泛起几道皱纹,他似乎在笑。
  「拦不到出租车喔,在这附近、这种时间,又是这种天气。」
  「咦……」
  看我顿时哑口无言,在暴风雪之中,香烟的火光动了一下。他用细长的手指夹着香烟,随着嘴巴张口说话上下晃动。
  「你到我们家等第一班电车吧,这么冷会冻死的。」
  「这么冷……」
  被穿着如此单薄的男人一说,我不禁感觉奇怪。而且虽然我觉得只要硬是去找,或许可以拦到出租车,但要拒绝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,却让我一时有些害怕,同时内心也产生了些许好奇。
我默默地跑到淳悟先生旁边,三人并排行走。
  我们不发一语地定了一会儿,弯过转角,在残破的住宅区内向右、向左,然后再往右走。在这种降雪的深夜里,不知为何有很多只猫出现,好几只肮脏的野猫看见淳悟先生出现,便发出高兴的叫声。
  淳悟瞄了我一眼,我抬头看见他似乎在笑。
2025-9-23 17:38:56 回复
[table][tr][td]「……你为什么要怕我?」
  「啊,不……」
  我连忙摇摇头。
  「那个,我是想说,你不揍人吗?」
  淳悟噗哧笑了出来,肩膀上下颤动。
  「那个啊,那是因为当时小花讨厌对方,所以我才揍他啦。她不讨厌你吧,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,所以我才没有揍你,这种反应很正常啊。」
  「啊,原来如此……」
  「不好意思啊。小花,我不是要让男人不敢接近妳,谁知道老爸出面揍人的事情会传出去。」
  他嗤嗤笑的时候,喉咙会随之抖动。脖子上挤出几道皱纹,略微下方处则堆起多余的皮肤。
他那不可思议的侧面笑脸,带着一股会让对方胸口感觉痛楚的悲伤。尽管我始终感到恐惧,却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个古怪男人。
  「你不冷吗?」
  我一问,男人又笑得更开怀。他仿佛将竖起大衣衣领、围着围巾的我当成怕冷的孩子,他看着我说:
  「因为我曾住在北方。」
  「咦?」
  「那边更冷,我和这家伙都是在那边长大的。」
  他挪挪下颚,指向犹如抱行李般拖行的小花脑袋。小花将脸埋在淳悟先生削瘦的胸膛,宛若不具意识的人偶般垂着头走路。有着漂亮卷度的头发散乱成一团,小花看起来却十分幸福,令我有些诧异。
  「是青森之类的地方吗?」
  「不是,还要更远。」
  「喔……」
  「是像你这种时髦男人从未去过的地方,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。」
  淳悟先生用没有拿香烟的另一只手搔弄着抱在怀里的小花。像是在抚摸动物般的奇怪动作。
从这里虽然看不清楚,但他抚摸着她的脸,把玩着耳朵,用修长的手指搔弄肩膀或身体,动作看似粗鲁却又熟练。小花毫不抗拒,脸依旧埋在淳悟先生的胸前。
  与其说人类,更像是在逗弄猫的动作。话说回来,我在小时候也曾被父亲像这样如幼猫般抱起,抚摸着头。不过,那也是仅限于孩童时期的记忆……令人怀念又做恶的复杂情绪打乱了内心,我不禁低下头。
  我回想起她梢早前的呢喃。
  (如果有机会,我一定会逃离爸爸身边。)那个时候,海鲜炖饭的黄色饭粒在平底锅里弄得到处都是。小花也莫名飘散出一股年老女人般的凋零气息。
  (可是,会是什么样的机会呢……?时间已经过得太久……)夹杂雪片的强风从幽暗中袭来,冰冷地抚上我的脸。我们继续向前走着。
  「……这里。」
  不一会儿,淳悟先生的手指夹着香烟,以烟头不经意地指向某栋建筑物。我们没有停下脚步,直接就走上公寓外的楼梯,我连忙跟在后头。
  这是我从未住过,甚王从未踏进过的倾斜老旧公寓。一楼与二楼有四道用油漆涂上奇怪颜色的门扇,水泥走道下有几处裂痕,破旧的洗衣机宛如被丢弃的大型垃圾般放置在二芳。
  淳悟先生用夹若香烟的手随意打开二楼最前方的门,令人不敢想象的是,他居然没有锁上门就离开。我感到哑口无言,而他就只是招手要我进去。一进到里头,映入眼帘的是一问几乎没有会遭窃物品的房间。在正前方的厨房放着一台脏污的小型冰箱,六帖和室内有一台像捡回来的真空管电视,上头的天线像玩具般歪一边。类似茶桌的物体摆在角落,桌面有香烟盒、烟灰缸,以及皱巴巴地装着数个小圆面包的塑料袋。
  仿佛警告这里是危险场所般,一股奇妙的气味窜进了鼻腔。像是堆放着腐败的垃圾,灰尘味中带着丝丝酸味,味道十分怪异。虽然是我从未闻过的气味,但是等到鼻子习惯,那股气味便也随之消散。
  淳悟先生将小花像行李般扔在榻榻米上,接着在烟灰缸捻熄香烟,然后到厨房猛烈转开自来水并用杯子盛满,自己喝完一杯之后,再次装满水,粗鲁地放在茶桌上。
  「小花,水。」
  「……好。」
  小花应了一声。淳悟先生背对窗户坐在窗沿上,小花慢条斯理地起爬起来喝水。小花也将水一口饮尽,毫不在意水滴沿着下颚流淌至白皙的脖子,只是把头枕在淳悟先生的膝上。
  在那之后,一切宛如一幅画般顿时静止了。坐在窗沿的男人,以及将头枕在那个男人膝上的沉睡女人。窗外的暴风雪发出凛冽的声音。北方,我再念了一遍从两人口中说出的词。北方,从北方过来的两人,一对古怪的父女。
  淳悟先生紧盯着小花枕在膝头的脑袋,我无所适从地坐到房间对向角落。我从未看过如此寒酸的房间,甚王弥漫着酸苦味,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两个人能够如此无动于衷。定睛一看,里面还有一间房间,从微微开启的拉门中望去,有张床铺着花纹显得女孩子气的床单,还有衣柜、玩偶等等,看来是小花的房间。
  然而,话又说回来……
  坐在公司接待处的腐野花虽然朴素,却是一位给人认真印象的女孩子。从她在公司时的模样,令人完全想象不出她住在这么寂寥的房间度过每一天。这时我想起自己曾经认为,引发男人好奇心的那个奇怪传闻还比较符合她身旁花俏女孩的事。淳悟先生打开电灯,在这间令人窒息的房间仔细端详,他确实比一开始的印象更为衰老。比起三十七岁的年龄,他的眼神或是举止更像年轻人,但是皮肤干粗,每一处都松弛黝黑。该怎么说呢,全身上下仿佛伤痕累累。
  「请问……」
  感觉气氛实在教人窒息,我便试着开口聊聊。而他的视线突然射向我,让我不禁打了冷颤。
  笑的时候还能令人感觉亲切,一旦他收起笑容,眼神便会变得异常冰冷。他的眼神真的宛如寒冰,是我从未看过的样子,这让我又涌起恐惧。我为什么会跟着来到这种地方,就连自己也一头雾水。我平时个性机灵,明明只要随便编造几句就能逃开,今晚的我到底是怎么了?
  「怎样?」
  「呃,刚刚你在拘留所那里等她回来,请问每次都是那样吗?」
  「是啊。」
  「你不晓得她回来的时间吧,是凭直觉吗?」
  「不是。」
  淳悟先生叼起香烟点燃,然后抬头仰望天花板。他那两只空洞的眼睛死命地追着烟雾。
  「因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,所以才过去等。」
  「一直?」
  「是啊。」
  窗外的风雪更形猛烈,敲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彷佛是被无数名小孩激烈用手刮出般刺耳。我试着想象倚靠在拘留所的外墙,抽着香烟等待好几个小时的身影,却无法想象出那副情景。淳悟见我沉默不语,眼下蓦地泛起皱纹,他是在笑。
  「你想要吗?」
  「咦?」
  他用烟头指向小花的脑袋。我害怕他香烟的火苗会不会烧到小花的头发,背部因而一阵紧绷。(……想要)我如此心想,一股莫名的感觉油然而生。
  淳悟先生瞇起眼睛,假意地笑着看我。虽然在笑,其实却又没有在笑,冰冷、仿佛又带着一股强烈的怒气。他叼着香烟大大地吸了一口,接着宛如叹息般缓慢而绵长地吐出灰色烟雾。
  「拿去啊,随时都可以。」
  「……」
  「毕竟,亲子也不可能永远在一起嘛。」
  他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。
  没有拿着香烟的手,轻轻地把玩着小花的头发。动作虽然越来越粗鲁,但或许是因为知道拿捏轻重,那个熟练的动作并没有吵醒小花。因为原本就是亲戚,两人侧脸的骨骼有些神似,默默依偎在一起的身影形成一幕令人异常安心的景像。
  淳悟先生干瘦交盘的膝盖,曾几何时已被小花紧紧抓着。两人交缠的身体因贫穷而消瘦,互相散发出疲倦的晦暗气息。我回想起在学生时代,和恋人菜穗子去参观画展时曾经看过这样的画像。两棵各自生长在盆栽里的贫弱树木,因为放得太近,导致到中段开始相互纠结,变成像是一棵树般往上延伸。也没有经过修剪,甚至由于过多的枝叶、花朵及果实而失去生气,两棵树木都变得干瘪瘦瘠,看不出是哪方在支撑哪方,互相觉得困扰吗?互相需要彼此吗?那是多么怪诞的姿势。我完全不了解那幅画好在哪里,但是菜穗子很喜欢,站在画前久久不离。
  我凝望着面前小花和淳悟先生紧密的身影,开口问了一个在意的问题。
  「淳悟先生,有在从事什么工作吗?」
  「什么也没有。」
  「咦?」
  听我的响应,淳悟先生感觉滑稽似地笑了出来。我的惊讶似乎很奇怪,他拿着香烟的手也在发抖,烟灰看起来随时会掉在榻榻米上。淳悟先生微微抖动着肩膀说:
  「以前待在北方的时候,我是做像公务员的工作。」
  「咦?」
  「你的人生还真是常有惊奇呢,一直咦个没完,咦、咦。」
  他模仿着我,兀自抖动着肩膀。不过他似乎只要没有恶意地笑,便会异常地令人感觉亲切,拥有消泯恐惧的魅力。
  「公务员啊?」
  「是啊啊,来到这里之后,我从事比较简单的工作领日薪,在这家伙短大毕业之前的开销都不少,所以我非得工作不可吧。」
  「呃,嗯。」
  「短大一毕业,这家伙就自以为是地开始出去工作,所以我们就交接了。」
  「交接?」
  我张大双眼反问,淳悟先生再次玩笑般地模仿我。他瞪大眼珠骨溜溜地转着。
  「对,交接工作。因为我已经累了,已经累到不行了。」
  「怎么会,她是女孩子耶。」
  「交接、交接……」
  淳悟先生喃喃自语着,睡着的小花扭动着身体想要抱得更紧,于是伸出了手环抱住淳悟先生的膝盖。
  「小花会买面包回来放,然后也会在这里留一张千圆钞票当作香烟钱之类的。」
  他拿起放在茶桌上烟蒂堆积如山的烟灰缸,钱似乎是夹在下面。
  (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喔……)小花梢早前的低语,再次浮现在我心底。
  (因为亲子比谁都还要重视对方……)不安的情绪顿时充塞整个胸口,我小声地问:
  「那么你每天都在做些什么?」
  淳悟先生模仿我的眼神,再次转动眼珠并叼起香烟,视线突然变得游栘不定。
  他的视线停留在我的身后,我发现他是在看我从刚刚一直靠着的褪色壁橱拉门。
  眼神相当空洞。
  「……每天都在后悔。」
  淳悟先生如此低喃,然后奋力地吸了一口香烟。他阖上双眼,小口地吐出夹杂叹息的长长灰色烟雾。
  暴风雪挤压窗户玻璃,看起来好像要朝房间打进一个大凹洞一样。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。
  时值半夜,在电灯关掉之后,由于没有地方可睡,我只好在地板上缩成一团闭上眼睛。我在黑暗中拿出了手机,确认第一班车的时间。因为看见菜穗子传了简讯过来,于是我便如同往常回以问候。
  突然问想起来,于是我便补充上<妳还记得在那次画展看到的奇怪画像吗?>这样的问题。
2025-9-23 17:48:41 回复
春天情书 楼主
[table][tr][td]  我盖上手机,闭起眼睛打算睡觉,又感觉到有什么在黑暗中亮着,原来是淳悟先生的香烟。伸手触碰便会感到炽热,遥远又微小的烧灼……我闭上了眼睛。
  忽然间,我察觉到房间的怪味更浓了,这让我心神不宁。做了好几次不愉快的梦,我因而惊醒过来。感觉似乎听见小花甜腻的笑声,一睁开眼睛,淳悟先生和小花在窗沿处贴近彼此的脸,小声笑着交谈些什么。我看见她高兴地露出微笑的侧脸,内心闪过一股阴暗的兴奋。片刻过后,房间再次恢复安静,我超身想要定去厕所,伸手打开拉门,但我似乎搞错方向,误将壁橱的拉门拉开。正苦笑着打算关上拉门之际,黑暗中却发现视线对上了什么东西。
  我是在睡梦中吧。
  因为有人在那种地方很奇陆……
  我想我看见的,是这天晚上在拘留所前定下出租车时,与我擦身而过、额头上有颗黑痣的男人。那个穿着西装约五十岁的壮硕男人,坐在壁橱内瞪大双眼,脸因苦闷而扭曲。他全身彷佛淋过水般闪着光芒,瞪大的双眼像是在看着我,但他应该不是在看我,而是无神地仰望虚空。我仿佛被蛊惑而伸出手,明明应该是摸到西装的领子,触感却是滑溜冰凉,我这会儿才发现,这个男人不是全身被水淋湿,而是被类似塑料的东西罩住全身。
  气味再度稍稍增强,腐败又满布尘埃、酸臭的诡异气味……
  (<那个>在躲藏中度日——)我忆起那个诡异的自言自语。
  我悄悄关上拉门,昏沉恍神地呆站在原地。刚刚在拘留所附近擦身而过的男子,现在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家的壁橱里。而且在我谨慎地和淳悟先生交谈时,房间里也没有其它人的气息。
  这肯定是梦,我还继续做着可怕的梦。我抱持着这样的想法,不知不觉之中便睡着了。
  终于,沉重的夜晚像是一块灰暗的布料被慢慢分解般逐渐明亮。我一打开眼睛,两人仍然不雅地在窗边交缠着身体沉睡,我想要打开壁橱确认破晓时自己看见的那幕究竟是不是梦,不知为何却没有勇气那么做,于是将伸出的手放了下来。玄关没有上锁。
  在依然灰暗的天空下,我撑着不时感觉疼痛的身体走出吊诡的公寓。清晨的空气冷冽又干燥,我不禁打了几个喷嚏。一只稚嫩野猫在斑驳的柏油路上舔梳着毛。我平常不会这么做,现在却一时兴起停下了脚步,野猫则没什么兴致地看着我。
  我轻轻伸出右手,野猫却看都不看便迅速起身冲进巷子里,消失在我的视线中。姑且不论女人,我的体质似乎不受动物欢迎。心情顿时沮丧,我再度迈步前进。
  途中一直找不到路,好不容易才抵达车站,搭上第一班车。乘客只有早上才回家的学生,以及数名职业不详的邋遢男女,车厢内空荡荡一片。暖气将我包围起来。
  我坐在位子上,正轻轻叹出一口气时,刚睡醒的菜穗子传来了一封简讯,我看了简讯不禁低喃出声。
  那幅画着两棵树木纠结的画名,似乎就叫做囚犯。意味被铁链拴在一起的囚犯。因为彼此被拴在一起,谁都无法逃离对方,只能互相交缠,枯瘦而精疲力尽。,但即使如此,依然贪婪地伸展枝干。第一班车开始驶动,渐渐远离拘留所的灰色墙壁。我坐在位置上陷入浅眠,这次没有再做梦了。
  这是在十二月初,下着暴风雪的夜晚到隔天清晨的一次经历。之后,我在年底又死性不改地邀腐野花出去吃饭几次。小花还是一样不会准时赴约,总让我在寒冷的天气中等很久,但时间从一小时半、一小时这样在慢慢缩短。因为她就是这种女孩,我已经不怎么在意了。每个人都有缺点,要是都一一计较的话,就无法和女孩子快乐地交往了。
  我试着询问她圣诞节的安排,她只有简短地说要回家。我点头应和一声,同时涌上失望又安心的微妙心情。虽然很在意小花,但是时间和菜穗子及课长安田钤子有所冲突,实际上要再排出空档非常困难。
  我和安田小姐在离圣诞夜尚早的时间用餐,她离开公司之后似乎会换一副妆容,唇办宛如成熟水果般红润。她坐在餐桌对面,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。
  「尾崎实在不像年纪比我小,因为可以向你撒娇嘛。是因为你为人宽厚吗??」
  安田小姐停下用餐的手,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。
  「没有那回事的。」我不假思索地说着,随即摇了摇头。
  在公司见到的安田课长头脑清晰、个性冷静,总是有些逞强。明明做到这样已经足够了,她却会再加把劲继续努力,这个人的口头禅就是<我们一起做到最好吧>。我们这些下属反复听着那句话,甚至可以在角落模仿出和她极为相似的口气。
  真是不懂得诀窍的人,我打从心底如此认为。在适当时机抽身不就奸了,明明可以过得更轻松的,工作并不是人生的全部。换言之,安田小姐是不够平衡的工作狂,就像我父亲一样。
  其实我不太喜欢她这点,但是任何人都会有缺点。
  「我很尊敬玲子小姐喔,因为努力工作的女人很坚强。」
  「……哎呀,我总是在逞强啦。」
  「那也是妳的优点吧。」
  我适切地回应。我自己也不明白,为什么这个人会如此受器重,我感觉到自己对她的兴趣正在逐渐转淡。面对年长的坚强女人,我第一次怀抱这种夹杂不满和尊敬的复杂情绪;每次一看见她的脆弱,便会渐渐感觉兴致索然。
  我提早结束和安田小姐的约会,急忙赶往和菜穗子相约的地点。
  只是,在和菜穗子见面的这段期间,我的心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。我忽然陷入自己的思绪,小花现在正在做什么?而菜穗子的心情不好,她最近总是这样。
  「和你去参观画展的时候,我真的很开心。」
  「是吗?」
  「嗯……我很喜欢《囚犯》那幅画,但我还满意外美郎居然会记得。」
  「因为我看妳好像很喜欢。」
  「那时候真的很开心呢。」
  菜穗子的目光落在玻璃杯上呢喃着。我没有回话,只是恍神地眺望着窗外的灯饰。我总是同时有几个恋人正在交往,其中,菜穗子是我交往过最久的正牌女朋友。不过出社会之后,如果不每天努力维持重视她的那股心情,便会难以继续保持下去。我打算努力维持,轮廓却日渐模糊,只有不明所以的沉重戚慢慢增加。
  菜穗子神情茫然地用手拄着脸颊,低头望向空盘。
  「美郎,我看见那幅画的时候心想,要是能像这样和某个人相互扶持度日,真的是很美好。因为那时我还年轻,对许多事情都不是很明白,该怎么说呢,我所憧憬的是那种如同宿命般的不幸感觉。」
  「哦……」
  「我大概误以为那就是代表成熟的女人吧,妈妈常常叮咛我女人要自立,可是我以前也曾有过不想要自立的念头。想要和某个人一直在一起,过着无奈的生活……」
  菜穗子始终用手撑着脸,无趣地如此低语。她的话让我感觉意外,虽然我和她交往了好几年,却从来不曾谈起这类的话题。
  「可是,我的人生是一定不会有这种特别的遭遇吧,无论是奸的或坏的。」
  「难道我不是吗?」
  我没怎么多想便问出口。菜穗子闻言抬起头,两眼圆睁地盯着我,而后瞇起眼睛,一脸宛如弱者般的笑容。
  「因为美郎……是一位优秀的人,美郎会过着无奈的日子才奇怪。」
  「那是什么意思啊?」
  「……是什么意思呢……」
  在我回想那两棵互相纠缠的树木之际,菜穗子起身前去补妆。我脑海中顿时闪过小花的身影,她现在在哪里呢?我试着将从化妆室回来的菜穗子想象成小花,当下对于自己居然会有这种念头而感到讶异。  或许是我最近对于只要掌握诀窍,便能诸事顺利的日子感到些许厌倦了。
  小花……现在在哪里做些什么呢?
  她今晚也待在那栋飘散着怪味的公寓,和那个男人一起度过吧。
 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事情。
  在东京拘留所附近破旧公寓里的诡异囚犯。那对年轻父女,今晚或许也形疲神困地紧缠着彼此。那烈焰,碰触便感觉炽热。对我而言,小花完全可说是一个未知的存在。我只要想到这件事,便犹如孩童面对台风时,内心涌起兴奋又不安的感觉。
  在回家的路上,我走下出租车正要进入自家时,难得看见有一只猫在邻家草丛里玩耍。是哪一户人家所饲养的猫吧,那只猫和在北千住小巷里看见的野猫截然不同,毛色富含光泽,看起来十分亲人。我害怕会吓跑牠所以不敢伸出手,猫抬起头看着我的脸奸一会儿,一听见疑似主人的男性呼唤,便转过头微微瘘动了一下耳朵,旋即高兴地冲出去,一眨眼便消失在夜晚的漆黑中。
  终于来到年底最后的工作天,虽然我会适时忙里偷闲,然而公事还是相当繁重,以致变得鲜少参与午餐联谊和朋友之间的往来。疲惫逐渐累积,但在公司我依然保持体态的端正,随时警惕自己不要流露出倦怠。
  傍晚时,我快步经过接待处前,并对小花点头示意。最初摆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,近来开始会对我报以亲切的笑容。每次一看见她的笑容,我便会感觉安心。
  有空的时候我会停下脚步,和她闲聊两、三句。有一天我询问她淳悟先生的近况,只见小花像是感到滑稽似地笑了出来。
  「嗯?有什么好笑的?」
  一因为很奇怪,怎么会问淳悟的事情。为什么要问?你喜欢他吗b。」
  「不……」
  我困惑了。
  正打算若无其事地回答之时,却发现来到嘴边的话竟然是「我很怕他喔」,于是又连忙将话咽了回去。
  伯他——
  那是理所当然的吧。
  怎么可能会喜欢。
  我果然很害怕那个捉摸不透的男人,要说的话应该是不擅长面对。但即使是不擅长,我也可以圆融应付。和父亲相处也是一样,表面上都风平浪静地过着安稳的同居生活;因为我是一个优秀的人。
  俯视对我盈盈而笑的小花,内心升起一股既像悲伤又似焦躁的不明情绪。随着彼此之间越来越亲近,她逐渐卸下防备,笑容变得更加灿烂,我是很高兴,却没来由地也感到一丝恐惧。
2025-9-23 18:05:19 回复
春天情书 楼主
[table][tr][td] 我迈着稳健的步伐离开接待处,「尾崎先生。」背后突然传来另一位接待小姐的响亮呼唤,我转过头去,看见她和小花面带笑容说:「今晚好像会下雨,要带雨伞。」
  「我有带折迭伞,不过还是谢谢妳们。」
  「这样啊,气象报告是说从深夜到清晨会有一场暴风雨。」
  「真的吗?那还真是讨厌。」
  我笑着回应。「对啊,真是叫人受不了。」小花也满睑笑容地点头附和。
  我步出大楼,冬天刺骨的寒风阵阵吹来。我在大楼问的巷弄里发现一只猫,牠的毛色不差,或许是有喜欢动物的女性上班族在喂食,似乎不怎么怕人类。
  我悄悄停下脚步,猫也跟着抬起来望向我。
  喵,猫咪发出状似撒娇的叫声。
「…小花,小花。」
  我仿佛被那个叫声蛊惑般的甜美推了一把,口中不自觉地喃喃念着女性的名字,我小心翼翌一地伸出了一只手。
  远方响起隆隆雷声,乌云从天边缓缓靠近。
  (<那个>在躲藏中度日——)脑中思索着曾在耳边响起的那句如谜团般的自言自语,我同时抚摸若猫咪的头。远方又再次响起微弱的雷鸣声。

  第三章2000年7月
  淳悟舆新尸体

  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,无论是一次或两次都一样。我如此心想,于是转过身用菜刀刺了过去,正中对方的肋骨。田冈惊愕地仰头看我,喀呲……嗯……刀刃同时传来坚硬的触戚。我轻轻抽回菜刀,换个角度再刺下一刀。田冈低头望着自己的腹部发出轻呼,听见那如同女孩般的柔弱声音,让我不禁失笑。我边笑边握着菜刀,以顺时针的方向奋力地转了一圈,接着田冈将手覆上我那只手,在浑身一颤后,整个人倒向厨房地板上。
  日落时分。
  窗外蝉鸣阵阵。  盛夏的烈阳徐缓倾斜而去。
  那一天——
  从一太早就感受到夏日炎炎,自搬家以来差不多过了半年,东京都足立区一栋破旧的公寓被热气笼罩,闷热得像蒸笼。我在屋内深处的四帖半房里醒来,在夏季凉被里慢慢睁开双眼,首先是天花板的木纹映入眼帘,天花板感觉似乎比往常还要低,有种说不上来的压迫感。我发出沉吟,伸手拿取放在枕头旁边的香烟。
  撑起身体从香烟盒里取出一根香烟,赤裸的胸膛因汗水而变得湿黏,棉被吸收了两人份的汗液,略带有些微湿气。放在榻榻米上的黑色塑料垃圾桶里堆满香烟空盒和卫生纸。夹着香烟的右手食指相中指慢慢栘王唇边,嗅到了指间的女性气味。点燃香烟后,那股气味和香烟云雾混在一块,昨晚的残香已经变得淡薄。
  「我想去原宿。」
  棉被里传来一个含糊的声音。我叼着香烟轻轻掀开棉被,只见小花俯卧着身子,嘴里嘟嘟囔囔些什么。小花温热的气息,直吹向我裸露的腰骨上。
  「醒来啦?」
  「嗯。爸,我和朋友约奸暑假时要去原宿。」
  「……暑假什么时候开始?」
  「今天是七月二十一日吧,大后天是结业式,就快到了,快了哟。」
  她只从棉被里探出脸来,睡眼惺忪地向上看着我。双瞳细长,唇办朱红,从小生长在北国的肌肤白皙如雪而水嫩通透,和这问闷热得像蒸笼的房间格格不入。我叼着香烟默默低头看她,小花于是开口道。。「爸爸。」
「怎样?妳就只会在这种时候一直喊爸爸、爸爸。」
「我想要买东西,给我零用钱。」
「……妳需要多少?」
小花瞇起双眼,嘴边透出笑意。
「我想想,因为有服饰店、明星开的店等等,裙子一件大概四千圆吧,衬衫是一千五,还有其他的……」
  她停顿了半晌。
  我抽完香烟,将烟蒂丢进枕头旁的垃圾桶。小花用蒙眬的睡眼追着我的动作说:
  「八千圆左右吧。」
  「喔,这样啊。」
  「……」
  偷偷往下一瞄,只见小花用手托腮专注地仰视着我。
「怎么了啦?」
  「也会有男孩子一起去,你会嫉妒吗?」
  「不会。」
  「……」  
     小花沉默了。一头长长黑发散落在白皙的小巧脸蛋旁。窗外开始传来蝉鸣,炎暑的热气逐渐笼罩整个房间。「起床了。」我掀开棉被,自己早已熟悉的裸体及濡湿的雪白身躯顿时显露。被汗水沾湿的乳房软绵绵地压在浸透的床单上,棉被里混着汗水与体液,散发出一股夜晚的秽腥味,既麻烦又快乐。深夜的颓废氛围缓缓地弥漫开来,为了驱散那气息,我赤裸着身体霍地站起,脚边的小花仰起身体打了个呵欠,红黑色的咽喉清晰可见。
在电饭锅炊煮的期间,我煮了味噌汤、煎鱼,做些要给小花带便当的配菜,放进小巧的便当盒里。这栋公寓有两间房间,一间是正前方的六帖房、最里面的四帖半房,以及玄关处的古老厨房。我走到做为寝室的四帖半房间,将棉被拿到窗户边晒,正前方的六帖房窗户则晒着垫被。走出玄关,将被单放到走廊外的双槽洗衣机里洗。我衔着香烟回到房间,小花正从浴室出来。她穿着质料轻薄的内裤和背心,雪白双腿带着湿润的光泽。她拿梳子梳理长至胸前的头发,眼睛眨了奸几次,似乎仍带着睡意。
  换我进入浴室,站在镜子前俯身刮胡须,生锈的灰蒙蒙镜缘映照着自己的脸庞。我今年三十二岁,比二十多岁时要来得消瘦。最近半年来,因为一直待在屋外的关系,比在北方时还要黝黑许多。我在脸上抹上刮胡水,用两手拍了脸颊几次。左手按着剪得短短的头发,右手拿着梳子梳理。我弯着身体闪过门楣,回到厨房看见小花只穿着贴身衣物站在流理台前刷牙。她转身抬头看我,眼神专注地盯着。明明是清晨时分,双眼却带着宛如地狱般幽冥的颜色。
  我坐在六帖房的窗沿上,靠着曝晒的垫被抽烟。我轻轻闭上双眼,沐浴在朝阳的暖意下,闻到棉被里飘散出呛鼻的女性气味。小花的身体在半年前还没有这种味道,在北方的时候,她的身体犹如冰凉的水般滑嫩。小花刷完牙定进房间,伸手拿取以衣架挂在门楣上的制服,穿上裙子后回过头看我,疑惑似地偏着头。
  我挪挪下颚指向橱柜,小花点了点头并打开拉门,拿出洗完折好的制服衬衫,迅速地穿上。
  她系上红色领结,坐在榻榻米上,从右脚开始穿上深蓝色袜子后,一名女高中生随即出现。我忍不住当场捧腹大笑,小花见状则一脸纳闷。
  「怎样啦,淳悟。」
  我止不住笑意,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。小花端正地坐在榻榻米上,像是真的被刺伤般鼓起脸颊。
  「你笑得太过火了,你老是笑个没完。」
  「不,妳真是一点都不会让人冲动。」
  「……是这样没错,但也没有办法嘛,因为我还是高中生。」
  小花窝囊似地嘟哝着时,窗外传来一声猫叫声。从大清早就炙热难当的烈阳下,一只褐色野猫抬头看向这里。我起身从冰箱拿出一根竹轮,回到房间从窗户轻轻地往下丢。我坐在曝晒的棉被上托着腮,眼看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叼走竹轮的野猫。小花走到一旁将脸埋在棉被里,和我一起眺望着窗外。两人视线相对,她便浮现出寂寞的神色,脸庞缓缓靠了过来。
  当四片唇办贴合时,淡淡的牙膏香味飘散出来。曾几何时,夜晚的气息已从房间中消散。
  我的视线跟着小花走出玄关、奔下公寓老旧室外楼梯的背影,随后将门锁上。房间的钥匙只有我手上拿的这把,由于我一定会比小花早回来,所以不需要给她钥匙。盛夏的朝阳烧灼着皮肤,一滴汗水顺着太阳穴流至下颚,再落至水泥地。
  为避免头撞上裂开的铁皮屋顶,我弯身走下楼,小花将书包抱在胸前等待,刺眼似地抬头望着。都立高中的制服十分简单,白色与深蓝色交混,没有其它任何装饰。我将手伸向停放在小花身后的机车,小花佣懒地倚着设置于机车尾端的暗蓝色箱子。
  「会迟到喔。」
  「才不会,时间还很充裕。」
  小花歪着小脑袋瓜儿,露出放纵的微笑。
  「现在要和淳悟一起出门还太早,就算我慢慢走,也会在上课前十分钟抵达教室。」
  「原宿啊……」
  「嗯?」
  「没事。妳在这边也有……」
  我从公寓的用地内牵出机车,在路旁跨上机车启动引擎。拿出安全帽的时候,信步走来的小花说。。「嗯,我在这里也有顺利交到朋友。」
  「……」
  「不过,我尽量不去引人注目,而且我本来就不太会谈到自己的事情,所以……」
  「嗯。」
  「所以……没问题的。」
  柏油路释放出滚烫的热气,彷佛想将站在路上的我们蒸烤热透。东京这样的酷暑、宛如一团灰色废气凝聚而成,身体仍然还没有适应这都市干热的夏日。小花似乎毫不受影响,在毒辣的烈阳照射下微笑着。
  「可是我……」
  「怎么了?」
  「很高兴能多出很多和淳悟相处的时间,因为你已经不会像在北方时好几天都没有回家,我们现在每天都能在一起。」
  「讲那什么傻话。」
  「嗯……但是,能够和淳悟一直在一起简直就像作梦一样,往后应该也会持续下去。」
  「大概到妳出嫁的那天吧。」
  我边打着呵欠说道。小花似乎真的不高兴了,她瞪着我说:
  「我才不会嫁人呢。」
  「不,妳会的。」
  「不会。就算我化成白骨……」
  「……白骨?」
  「不,没什么。」
  小花吞回到嘴边的话语,微微一笑。两人行走时,在下方那张差距甚远的小巧脸蛋,现在和我跨在机车上的脸是同样高度。她从小时候,就习惯偏着头露出虚弱的笑容。「我走了。」小花精神奕奕地轻声说道,然后踩着碎步离开。制服的百褶裙看似沉重地摆动。
  向前定的小花慢慢回过头,确认我在后面目送她离开后放心地点了点头,接着再度迈开步伐……这次又突然急急回过头。
  她看着我,脸上已经不带有笑容,她像是一刻也不能等地跑回来,「怎么了?」我问道。
  「爸爸……不要紧吧?」
  「什么事情?」
  小花试探地望着我。我戴着安全帽,彼此的脸透过有色玻璃面罩看来雾茫,声音也听不清楚,小花的轻声低语听起来,仿佛在温热水中含糊不清。
  在炽烈的阳光照射下,我感觉背后流下了汗水。
  「不……没什么……」
  小花缓缓摇着头,仍旧一脸担心地探看着我。
  「爸爸,我今天会早点回来喔。」
  「……慢慢来就好了吧。妳才刚参加社团,也需要多跟人来往吧。」
  「我想早点回来,社团活动结束之后就会马上回来。」
  小花像是叮咛似又立刻重复了一遍,接着她转过身跑步离开。蝉鸣声响彻整条闷热的路上。
  我发动机车越过奔跑的小花,透过后照镜望着小花那瞬间远去的细小身影,再弯进狭小巷弄骑向大马路。
  我行驶在路上,左手边是东京拘留所无尽的灰色墙面。墙壁的对面有好几栋老旧的拘留所,老旧的建筑物层层相迭。这里的人莫名地少,四周满是沉重黑浊的空气,那股空气朦胧地包围着这个区块,天气明明清朗,拘留所附近却像是被乌团所笼罩。
  每次经过这里的时候总会浮现出一个念头……被逮捕。不去想,只要不去想的话,就不会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,于是今天我也加快速度驶离。明明是夏天,却有一片色泽暗淡的路树叶片,彷佛要遮挡住我的去路似地徐徐落下。
  我一路疾骋至上野站才减慢速度。周末时会有许多家庭或是旅客导致行路不顺,今早的路上则是空荡荡一片,站前的气氛也显得悠闲。我将机车停在上野公园旁的行道树下,熄灭引擎,在刚好位于阴凉处的矮石墙边坐下,现在是我待命的时间。
  蝉鸣声震耳欲聋,还有叶子沙沙作响地摇动。公园飘来一股如同鸽粪一般的动物微臭。经人修剪的杜鹃花枝叶上,布满白花花的蜘蛛巢穴。
  反正也闲着没事,我便拿出矿泉水喝。刚开始到这里待命的时候,由于是早春,行道树尚未长出叶子,如今在夏日艳阳的照耀之下,形成拱门般的茂密树荫。
  「……你又坐在这种地方。」
2025-9-23 18:20:09 回复
春天情书 楼主
[table][tr][td]背后传来嘶哑的声音,我扬起嘴角微笑并悠然回过头,一位白发拢成一束,浑身因为污垢而脏黑的六十多岁女人,正步履蹒跚地走近。上野公园住着许多年老的街头游民,自从开始在这里等待,不知不觉中就与他们熟稔了起来。
  「你明明还这么年轻,却每天都坐在这里。」
  「不,我是……」
  「你明明是一个好男人。」
  「我说过我是在工作了。」
  我指指停放在路旁的机车。
  「我在这里等公司通知工作,上次跟妳解释过了吧。」
  「真可怜啊。」
  「就说不是了,大姊。」
  日照逐渐增强,从叶缝问洒下的阳光闪闪发亮,我知道设在机车后面的暗蓝色箱子开始因受热而发烫。
  箱子上以白字标一不着公司名称和电话号码。在北方的时候,我从未想过我会从事这种工作。
  然而,在东京因为每个人都过着匆忙的日子,这反而是一门相当宝贵的生意。我现在的工作是担任机车快递的约雇骑士,位于神田的事务所接受委托后,再透过手机连络于都内各处待命的骑士。邮局处理不及的急件在都市多得吓人,我们这些骑士一天会寄送十次到十五次的急件,薪水采业绩制,因为会随着季节的不同而变成吃重的工作,收入比我刚来到东京时从事的杂志寄送业务要来得可观。
  好几名游民老人聚集到这里来,我分别递给他们一根香烟,他们连道谢也不说一声,只是冷淡点点头,依序用我的打火机点燃香烟之后开始吞云吐雾。我给了老婆婆喉糖,老爷爷便调侃地说道:
  「这个小哥过来的时候,妳都会慢慢晃过来,是很中意这家伙吧。」
  「因为会在意呀。」
  「妳还是是个女人啊。」
  大伙谈笑着,正当我也想要开开玩笑的时候,前胸口袋里的手机响起,是事务所打来的。我站起来接听电话,不久便接到第一个寄送指示。我确认着寄件地址,拿出地图。我还没完全掌握东京详细的地理环境,在脑海中记下大概的路径后,我骑上车出发。
  从设计事务所到出版社,从建筑事务所到承包公司,大部分的委托都是曾经寄送过好几次的地方,我马不停蹄地奔走。我在寄送完之后,会将机车停放在该处附近的路上待命,等待下一次的连络。而在正午过后暑气直升,与其在路上等,不如骑着机车还比较舒服。
  到了傍晚,我会到事务所露一下脸。在神田老旧复合大楼事务所里,常驻有事务员与两名电话接听员,总共只有三个人,埋首于堆满文件的廉价不锈钢桌面工作。
  担任电话接听员的两位都是老人,只有事务员是四十岁出头的纤瘦女性。人了天还有另外两位年过四十的骑士过来。打开门,女性事务员抬头看着我微笑道:
  「哎呀,是腐野先生。」
  「妳好。」
  「怎么了吗?」
  「我想先拿上星期的薪水。」
  「就算你这么说,这么突然也无法准备给你。发生什么事了吗?」
  「我女儿说想要买衣服。」
  我边走进事务所边喃喃说着,事务员当场笑了出来。我坐在摆放于办公桌前,对高个子的我来说显得太小的折迭椅上,双脚交迭。事务员笑着表示:
  「虽然我也有女儿,不过这种时候你应该严厉地告诉她,家里没有多余的闲钱。如果小孩将三、四万的零用钱全花在手机通话费上,那可叫人吃不消呢。」
  「不,不是三、四万。」
  「……那是多少?」
  「八千圆。」
  事务员整张脸顿时变得严肃,接着她探出身体,径自将手伸进我的口袋里。她看着拿出来的皮夹,一脸错愕地说。。「三千圆,为什么你身上只剩下这些?」
  「因为我要存起来,女儿总得升学嘛。」
  「嗯……你到这里来之前到底在做什么啊?皮夹薄得可怜,却看起来这么悠哉,总觉得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优雅的贫穷男性。」
  「……薪水。」
  「我知道、我知道了啦,会帮你想办法的。」
  她笑笑地挥动双手,我像是表示谢意般点了好几下头。坐在角落的椅子,摊开赛马报、同样身为骑士的同事,不时地瞄向我们这边。其中一人不感兴趣地说:
  「你女儿几岁?」
  「十六。」
  「……是你生的?」
  「嗯。」
  「可是你几岁啊?」
  「三十二。」
  两人同时将赛马报搁在桌上。
  「几岁的时候有的?」
  「十六吧,仔细算起来的话。」
  我随口回答。「别再深入追究了,这种男人的背景总是比较复杂。」事务员单手挥着。
  「这种男人是哪种男人啊?」
  「天晓得……就是这种感觉。」
  「可是,不会很在意吗?因为这个人态度彬彬有礼,在奇怪的地方特别勤劳,工作也很迅速,但是却有点散漫。你之前到底是从事什么工作?」
  「别在意了。」
  「妳自己刚刚不是也有问他。」
  「我又没关系。」
  事务员计算我的业绩并制成文件,将纸钞和零钱一起放进薄薄的褐色信封里。
  「这是上礼拜的薪水。来,在这里盖章。」
  由于我没有带印章在身上,只好用大拇指压向印泥。湿湿黏黏的触感传来,指尖染成一片朱红。我将大拇指压在她所指的地方,事务员见状点点头。接着,她用干燥的乎,轻缓抓住我打算抽回的手腕。
  她用卫生纸擦拭我指头的红印,仔细地擦了好几遍。
  其中一名骑士打开了埋在文件堆里的小电视,事务员发出的低沉声音被电视声盖过,只传进我的耳里。
  「你身上又有……」
  「什么?」
  「你身上又有女人的味道。」
  「是吗?」
  「思,你身上总是有女人的味道……你要多留心了,家里有一位正值青春期的女儿,这对她来说很可怜的。」
  「没有那回事。」
  「我跟你说,十六岁是一个很微妙的时期。我家的小孩也差不多大,虽然还是孩子,但你要切记这一点。」
  「哪一点?」
  「就是这股缠黏的女人味道。你一开始到这里来的时候,身上就有很浓的这股味道。你知道狗有狗的味道,猫有猫的味道,女人有女人的味道吧。从父亲身上传来这种味道,对女儿来说心情很复杂,因为那个年纪的女孩子都有洁癖。」
  「……原来如此。」
  「是啊,你从一开始来味道就很重。」
  事务员一直抚摸着我的指尖。我轻轻地抽回手后,她才彷佛大梦初醒般抬头看着我,然后以慢条斯理的动作将卫生纸丢进垃圾桶。我叼起香烟点火,当指尖凑近鼻子,果然有闻到像是小花的气味。
  女儿的味道萦绕在手指上,怎么洗也洗不掉。
  我直接在事务所接下来自客户的委托,将薪水塞进口袋里去到外面。寄送完后我回到上野,将从在阿美横町买的食物放进机车后面的箱子里,再骑车离开。
  回到北千住的公寓时,夏天的日照已逐渐倾斜。我停奸机车,提着购物袋爬上室外楼梯。走进房间将上衣脱掉,并把手机丢到二芳,这才发现骑车的时候似乎有人打电话来,有一通不知是谁的留言。我伸手拿起丢到一旁的手机一看,上面显示着「小町」的名字。晚点再回拨也没关系吧,我便开始先将食物放进冰箱。
  打开电视,正好要播放傍晚新闻。新闻接连报导着在某处发生的杀人事件,以及政治家的贪污案、小孩失踪等等。当我一站到厨房,电视机的声音开始变得听不清楚。我转开水龙头洗米,将鱼放在岘板上,用菜刀切成三块。红黑色的小块内脏进出,在觇板上滑溜溜地蠕动,我将内脏丢到流理台的三角槽里,好几块内脏堆栈并缓缓沉入黑暗之中。
  毕竟都过了将近半年,我也已经可以适应现在的生活了。在之前待的土地上,等我回家是女儿的职责,现在整个反过来,我就这样每天专心地站在厨房里工作。厨房工作不仅是我长年以来的工作性质,像这样做时也像某种祈祷,祈祷不要发生任何事,祈祷时光能够平和流逝,我如此心想并持续料理着食物。
  从外面传来来自玄关的敲门声。
  一次。
  二次。
  接下来又略显犹豫地抽回手,然后再重重地敲上三、四次。我转开水龙头洗手,走到玄关口。公寓的墙壁只有薄薄的一层,站在门外的男人气息甚至能傅到厨房。男人的影子映照在厨房朦胧的玻璃上,我慢慢打开不锈钢的薄门,一名五十出头的壮硕男子站在门前。
  他穿着一身老旧的西装。
  饱经使用的灰色雨伞。
  额头上有颗大黑痣。
  他抬眼望着我的视线带有暗淡的光芒。
  「……田冈先生。」
  我喃喃着,心想大事不好了。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,因为完全没想到会有人从北方过来拜访。大约有半年不见的田冈穿着沾染着泥巴的皮鞋,脸色也很难看,似乎十分疲累的样子。「我可以进去吗?」他说道,不等我回答便迅速脱下鞋子。
  「你为什么会来东京,发生什么事了吗?」
  我飞快地环顾六帖房,确认没有摆放令人可疑的物品后,冷静地回到厨房继续料理食物。田冈观察了房间一会儿,然后来到厨房。
  「因为我很好奇淳悟究竟到哪里去了。」
  「哦,你会关心我真是叫人意外。」
  我回过头,眼角堆起皱纹笑应道。田冈表情不变地说:
  「我询问小花的亲戚你们去哪里了,对方却摇头说完全不知道,让我吓了一跳。哎,听说他们的工厂因为不景气必须收掉,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啦。后来我就去问了小町,她说你们搬到她附近,让我更加意外。」
「因为来东京的时候,只认识那个家伙而已,所以我才会跟她连络。」
「不过,你特地住在拘留所旁实在是怪异的嗜好,我还真是错愕。」
「……只是凑巧而已。」
  田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下厨。我不再露出笑容,偷瞄了眼田冈,语气冷淡地问:「为什么你带着雨伞?」
  「因为气象报告说东京从晚上开始会工蒙雨,暴风雨快来了。你不晓得吗?」
  「哦……因为来到这里之后,我就不太去注意天气了,完全都不知道。」
  田冈惊讶地看着我,随即将视线栘到我料理食物的手并喃喃道:「你还是老样子,这么仔细。」
「因为在船上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。」
「嗯……对了,小花现在在做什么?」
「去上学,在这里的都立高中。」
2025-9-23 18:35:35 回复
[table][tr][td]「适应得好吗?」
  「……好像交到了朋友,社团也还是同样参加管乐社,应该算很快乐吧。」
  「淳悟,你的样子变得可真多。」
  被他突然这么一说,我讶异地回过头,默默地俯视着他,田冈露出怜悯般的眼神抬头看我。
  额头的黑痣被汗水浸润,廉价领带仔细系在老旧白衬衫上。领结像突显出他一板一眼的个性似地,系得十分工整。
  「样子?我吗?」
  「是啊……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?」
  「因为我需要钱,你知道机车快递吗?」
  「那种工作哪赚得了什么钱。」
  「是采业绩制的,可以赚到不少。只是和在北方的时候相比,毕竟当公务员不一样,比较没有保障,结果算起来实收还是减少了。」
  「……很轻松的。」我像是辩解般地补上一句。田冈以如针刺股的眼神定定注视着我,他左右摇了摇头。
  「经过这半年,你的外表看起来就像浮萍一样,淳悟。你的脸看起来就像是整天漫无目的的人,不用问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只要看脸就能知道。到目前为止,我看过多到令人厌烦的家伙的脸,我有自信可以分辨出来。吶,淳悟,你记得老爹跟你说过的话吗?」
  脑海中顿时浮现一个矮小老人的身影。心脏猛然开始剧烈跳动。我努力佯装若无其事地转向流理台,鱼鳞沾在手背和指甲上,经由厨房灯泡的照耀,闪烁着半透明的光泽。
  「大盐先生说了什么吗?」
  「他有对你说过啊。是什么啊,好像是叫你不要变成像旁观者一样的人。因为你是个男人,不应该像个四处飘泊的浮萍,要成为奸好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类。你也有家庭要养,在保安局的年轻人当中,我觉得确实就属你最接近……像是浮萍类型的人。可是,就算是这样也变了,从那时到现在不过才半年。」
  我回想起今天早上刮胡子的时候,瞄了一眼自己映照在镜子里的脸庞。我只觉得自己变得有些消瘦,皮肘晒黑不少。我苦笑着说:
  「我自己也常常搞不懂啊。」
  「那是当然的,人怎么可能看得清楚自己的脸。」
  「大盐先生真的说了那些话呀?」
  「……去世之前,他在集会上告诉我的,淳悟不是也在场吗??搞什么,让别人这么担心,自己却都忘光了吗?」
  田冈一直站在我的正后方。我感觉脖子附近有阵阵刺麻戚,若无其事地以他听得见的开朗声音询问:
  「大家还好吗?」
  「老样子没变,大家都过得很好。忘记是哪一个了,保安局里有个年轻的家伙生了小孩。哎,那种平和的话题和我的工作无关,所以只隐约记得而已。因为我是刑警,都只记得讨厌的事。」
  「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。」
  「我最近一直在想老爹过世的事。」
  「这样啊。」
  「无论是年轻人或老年人,那镇上的每个人都很仰赖老爹,究竟是谁、又为什么要杀了那么善良,而且已经上了年纪的人,我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,都差不多要半年了,至今仍然查不出来。
不过,一定是某个人渣杀了他。淳悟,你……为什么要突然搬到东京来?」
  我以低沉而谨慎的声音回答道。。「……因为我从以前就想在都市生活看看。」
  「你说谎,我可是一直都跟你在一起的。像小花也是,她应该是想一直待在北方才对,她从小个性就很纯朴,不是那种会想到都市去的轻浮女孩。」
  我将处理奸的鱼栘到托盘,将岘板和菜刀洗干净,开火热锅子。窗外传来了蝉鸣声。我悄悄地看向挂在六帖房墙壁上的时钟,那是甜甜圈店送的赠品,看来有些歪斜。时间还没到晚上六点,在小花回家之前,我得想办法将田冈请出去。看见田冈造访,小花一定会心生畏惧。我们好不容易才可以过着平稳的生活,一思及此,我便不悦地以冰冷的声音说:
  「你过来是有什么事?不过,我也不是很在意啦。」
  「只是来看看你而已。」
  「你来看看我这半年有没有变?」
  我努力用轻快的语气反问并回过头。
  正面注视着田冈的脸庞,他的脸上渗出了汗水,如同油脂般从黑痣周围淌落鼻梁。他的表情既像焦虑又看来愤怒,整张脸显得扭曲。田冈欲言又止,似乎无法好好说出话,只是默默地抬头望着我好一会儿。
  「我看过……」
  田冈终于以低沉的声音开口。
  「我看过许许多多的人,总是常二看过案情相关者的脸,接着从里面的其中一张脸分辨出我在找的那个……犯下罪行的人。那当下,我只凭肉眼便能一眼看穿哪个人是<那个>。因为只凭脸看出,所以没有证据就必须之后再去搜查。不明事理的人类会说这种话——杀人只是因为些微小事而不小心跨过那条线的犯罪,这会发生在任何人的人生中。可是,我并不相信那些话。无论发生什么,即使有多么不公平的事情降临在自己身上,也有绝对不会动手杀人的人,那种人占绝大多数,因为人类之间不能互相残杀,无论有没有越线,最终是关系到那个人是否符合社会性的存在。我现在是这么认为的,尽管和年轻时不一样。」
  「…………」
  「会跨过那条线的人,本质上和我们是不同的人类。不是吗?」
  「是这样吗?」
  我忍不住反问,他似乎感到意外,微微拉高了声音。
  「是啊。」
  田冈点头应和。
  「<那个>在躲藏中度日——」
  「什么?」
  「<那个>是指……混进应该是社会性存在的我们之中的杀人犯。为了自己,可以若无其事地杀了他人。即使外表看起来是善良的家伙,剥开一层皮便可以发现对方是如同猪猡般的人类。为了自己而活,爱的只有自己和亲人。是利己主义,有着反社会人格,没有良心的微小怪物。纵然平常安静善良,但只要发生什么事,立刻就会显现出来。我的眼睛能够分辨出<那个>。」
  「……」
  「暗地里杀死老爹,装出事不关己嘴脸的人渣曾在那个城镇里。不可能有人怨恨那么善良的人,我不清楚那家伙杀害老爹的理由,但他曾经待在平常绝不会发生骚动的北方小镇。<那个>在躲藏中度日,然后某一天杀害了老爹。」
  「……我是认为没有那种家伙,至少在我的认知范围中没有。况且,如果犯人是我认识的人,那家伙或许只是因为一时冲动才不小心铸下大错吧。」
  「不对,绝对不是一时冲动。人是不会杀人的,能够冷静动手杀人的只有怪物。」
  田冈又再重复了一遍。
  「只爱亲人的人类,其实就跟只爱自己一样。利己且有着反社会性格的那些怪物,只能像猪猡般生存,吃的东西……当然也是馊水。」
  他用恶狠狠的语气骂道。我瞄了他一眼,看见他用满带厌恶的扭曲表情,眼神专注地低头看着我的手。
  「我要让那家伙赎罪。」
  怱然闾,他的声音中带着冰冷的笑意。
  「因为我是陆地上的警察……」
  田冈喃喃说着奇怪的话,语尾因压抑笑意而轻轻颤抖。
  「什么?」
  「不,没什么。淳悟……」
  我重新转向流理台,开始清洗做为味噌汤配料的青菜,连我自己都知道我脸上毫无表情。田冈抬头看着我的背,继续说道:
  「吶,淳悟,你有看过这个吗?」
  他从背后犹豫地递了过来,我边洗着萝卜边瞄了一眼,那是一台闪着银色亮光的四方型相机。尽管我一眼就认出,但仍假装思考了一下。「……是大盐先生的相机吗?如果是我就看过。」
  「这是他的遗物之一。虽然我最近才对这台相机感兴趣,因为里头二十一张底片已经全部拍完,所以我猜想或许这台相机有照到什么东西。」
  「既然如此,你拿去冲洗看看不就知道了。」
  「……是啊,不过,其实我是想要在那之前先确认。假如有拍下什么决定性的影像,在看相片之前,我想先看一次带有<那个>的人脸以便确认。」
  「真是奇怪的想法。」
  「我不清楚那起事件发生的动机,而且没有人目击到现场,只是在北方大海上发现了尸体。然后,我有看到一个人的脸看起来像杀人犯,我没有证据,但是我不能让这件事就这么结束。我也曾经接受过老爹的帮助,这样会对他有所亏欠。」
  我开始削起萝卜,三角厨余槽里散发出鱼内脏的腥臭味,夏天的热气瞬间就让生鲜厨余开始腐坏。
  我将萝卜放进煮着高汤的锅子里。
  「我才想仔细看看那家伙的脸,结果他就一溜烟地逃走了。没有给朋友或亲戚留下任何只字片语,仿佛冰雪融化般,在春天降临前从镇上消失。这半年来,我虽然有过迷惘,却还是很在意。
  想看那一张脸,想看那一张感觉罪刑烙印在上面的那张脸。所以我特地排休,没有告诉家人,自己花钱来到东京。我想要再看一次<那个>」
  「那张杀人犯的脸。」
  「……看了又怎么样?」
  我以低沉的声音问道,田冈对我的话嗤之以鼻。
  锅子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,隐约可以听见电视机的声音。我抿嘴笑着指向自己的脸,只见田冈无力地摇摇头。
  「你的演技真差,就不要再装了,淳悟。我在很久以前就发现了。」
  「……」
  「不要要小把戏了,小鬼,我可是看得出来的。」
  田冈粗暴地将相机放在流理台上的锅子旁,喀锵一声,一个巨大声响发出。相机表面闪着银色光芒,歪斜地映照出我的脸。我感觉到自己的脸色逐渐铁青,嘴唇颤抖,视线也变得狭窄。空气稀薄,神经阵阵抽倍,强烈的紧张感教人站不住。地板开始摇晃,让我头晕目眩。
  不知为何,在多年前过世的父母亲出现在我的脑海中。王今我依然记得,父亲被北方大海吞噬的浅黑色模糊脸庞,还有因病日渐衰弱的母亲。那些影像只在一瞬间浮现,视线又再度回到蒸腾的锅子以及映照出我的银色相机。空气又更加稀薄,透彻心骨的寒意涌了上来。
  田冈以低沉的声音问道:
  「淳悟……小花还没有回来吗?」
  「咦?」
  「让我瞧瞧你女儿的脸。」
  我紧握菜刀。
  「……不行,被发现了。」
  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,无论是一次或两次都一样。我如此心想,于是转过身用菜刀刺了过去,正中对方的肋骨。田冈惊愕地仰头看我,喀呲……嗯……刀刃同时传来坚硬的触感。我轻轻抽回菜刀,换个角度再刺下一刀。田冈低头望着自己的腹部发出轻呼,听见那如同女孩般的柔弱声音,让我不禁失笑。我边笑边握着菜刀,以顺时针的方向奋力地转了一圈,接着田冈将手覆上我那只手,在浑身一颤后,整个人倒向厨房地板上。
  我放开手,菜刀柄依依不舍地黏附在我汗湿的掌中,手一拿开,菜刀便随着田冈的身体一同摔到地板上。我俯视看着因惊骇而瞪大双眼的田冈,他的视线因为想要再次看向我而游栘,最后唯有愤怒的神色凝结于脸上。窗外蝉鸣阵阵,盛夏烈阳徐缓倾斜而去,黄澄地照入六帖房,开着的电视正播送广告。
  蝉以格外响亮的声音呜叫。从额头流王下颚的汗水滴落地上。
外头楼梯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,然后像是跳跃股踏着水泥地停在门前。
「我回来了。」
小花的声音传来。
  玄关的大门打开,小花神采奕奕地说道并脱下鞋子。她晃动着制服的裙襬,因流汗贴在背上的衬衫,经夕阳的照射炫目地闪动着。
  」淳悟,二十五号有烟花大会耶。听说在荒川的河堤可以看得很清楚。烟火、烟火~虽然有人说要找社团里二年级的人一起去看,但我说我要和爸爸一起看就回来了。话说回来啊……」
  她缓缓拨开因为弯腰而盖至脸部的黑发。
  「听说东京的烟火大会一年不只一次,在很多地方都会举办好几次。总觉得啊,这是个什么都想挽回……的……城市……」
  她排好脱下来的鞋子,抬起头。
2025-9-23 18:45:01 回复
[table][tr][td] 然后发现了田冈。
  小花杵在原地来回看着我和刚死去的男人,接着发出微小的惊呼声冲向我。
  她的手伸到我的背后紧紧抱住,脸埋在我的胸前。这动作就像小孩一样。我感受着这柔软的触感,听见她发出悲伤的声音。
  「爸爸……」
  「是刚刚发生的事。」
  「爸爸……对不起,要是今天我早点回来就奸了。我本来想要早点回来的,但是因为社团结东后和朋友聊天耽搁了一些时间,如果我有和你在一起就好了。」
  我摇摇头,手放在紧抱着我的小花头上轻轻抚摸。小巧的脑袋像是湿淋淋的小鸟般微微地颤抖着。
  「不,这样的话妳就会逮捕了。」
  「咦?」
  「田冈先生看出妳是犯人了。」
  小花的身体又再次抖动。
  窗外的蝉鸣声戛然而止,湿热的风打开的窗户吹进,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不知是从田冈身上,还是流理台的厨余中飘散而出。
  电视持续播送着新闻。
  小花缓慢地抬起头望着我,惶恐地紧紧锁着眉头。她的双眸混浊,嘴唇毫无血色,宛如无底深洞股的双眼不带任何情感,只是望着我。没有愤怒,没有悲伤,没有焦躁,那空洞的双眼什么都没有。
  我看着她的同时,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也开始污浊成同样的颜色。尸体就倒在脚边。身体从中央处逐渐失去力量,感觉似乎再也站不起来。
  「你杀了大盐老爹,我也杀了田冈先生,我们同罪。」
  我如此说道。小花瞇起混浊的双眼,眼泪扑簌簌地流下,然后高兴地笑道:「嗯,对啊,我和爸爸同罪。」如此低语。
  哗啦啦……窗外传来雨声,雨降厂下来。小花踉呛地踏出步伐,跨过田冈的尸体将六帖房的窗户关上。房间陡然变得昏暗,于是我打开了电灯,屋内开始弥漫着一股曛心的腥臭味。
  我越过田冈的尸体,走近他放在玄关的雨伞,狠狠地踹飞出去。便宜的雨伞正中央难看地弯曲,倒向玄关口时发出了声响……为什么要来这里!我任由怒气驱使,轻踹着田冈的尸体。失去生命的躯体变得沉甸甸,我彷佛是调皮地踢着沉重的米袋。
  「……那个要怎么办?」
  小花站在六帖房回过头看着我这边,视线落在表情阴险又有一丝不悦的田冈身上。她似乎对尸体有股厌恶感,蓦地紧皱眉头。她向上望着我,见她怯懦地笑着偏起头,我便说:
  「他说是特地排休来的,北方的人应该都不知道他来这里的事。」
  「那,我们就把他藏起来吧。」
  小花拿出壁橱里的物品,搬进里面的四帖房。田冈的尸体用放棉被的大塑料袋紧密地包住,再用带有湿气的冬季棉被裹起后,推入壁橱内。他额头上的黑痣似乎仍然带有水分,双眼瞪得大大的,脸上浮现仿佛蔑视我们的讨厌表情。接着再粗鲁地关上拉门,坐在六帖房的中央。小花将头枕在我的脚上躺着,一动也不动。
  我伸手拿起扔在一旁的手机,听取小町的留言,(我是小叮,你好吗?……刚刚田冈先生突然过来,一直逼问小花的事情,所以我就告诉他你的住址了。)她留下这么一段话,然后又一阵短暂的沉默后,(虽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……但你打从一开始没有和那个孩子有所牵扯的话,就不会演变成这么麻烦的局面吧。哎,反正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。那,再见。)她喃喃地说着,随后挂断了电话。
  我将手机丢到地板上,手轻轻地放在抱着我的脚躺下的小花肩膀。小花仰望着我,缓缓微笑以对。我已经疲累得无法动弹,也跟着倒在榻榻米上,于是小花爬到我的身上。女人的气味愈发浓厚,我涌上一股丑陋的欲望。窗外雷声大作,雨势逐渐增强。
  从那一天以来,天气便开始转为恶劣,乌云反复出现在夏季闷热的天边。我一如往常地出去工作,小花也是一副平时的模样去参加社团活动。身体渐渐变得沉重不堪,早上要出去工作让我感觉痛苦,一到了晚上,甚至连呼吸也疲累的心情好几次袭向自己,小花她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大改变。
  明明弥漫着腐败的肉臭味,壁橱却不知为何像是被冷空气包围。第五天晚上,我悄悄打开拉门,看见阴暗的橱柜里,被塑料袋包裹的田冈尸体宛如开始蜡化般,浮现冰冷的亮光。眼珠依然瞪大,鄙视的黯淡光芒进射。感觉腐臭味骤增,我粗暴地关上拉门,宛如从冬季海面的冰雪袭来的冷硬寒气,从壁橱压迫着我。
  是幻觉。
  「淳悟。」
  小花在里面的四帖半房呼唤我。
  我垂下肩膀回过头,她躺在铺于四帖半房内的棉被里望向我。一张小巧的白皙脸庞模糊浮现,刚用完餐的餐具就这么摆在六帖房的茶桌上没有收。
  之后我赤裸着身体,在棉被里和小花缠绵了奸一段时间。因为下雨的关系,一到了晚上,夏天的热气中便会夹带湿气,皮肤因热度而变得黏滑。垫被吸收不完的汗液在床单上累积成滩。分不出是汗水或体液的东西沾满全身,两相纠缠时,小花如野兽般发出叫喊。这里是东京,邻近没有任何认识的人,没有必要捣住小花的嘴巴,再更疯狂失控最好,我也是同样的猛烈。即使是粗暴的爱抚,小花纤细的身躯也毫不畏惧地跟着反应。想要再多一点、再强烈一点的欲望,如要坠入地狱般的贪婪蔓延。如今我和小花了解彼此的身体,不需要花时间慢慢探索隐藏某处的未知地带。在不久前明明还只是个孩子,总是处于被动的一方,然而小花的肉体却在这半年来如假象股变得成熟,我简直像是与自己同年龄的成年女性亲热。所以每次在早晨到来时,看见穿着都立高中制服的小花,便会感到一阵愕然而忍不住笑出来。
  这个夜晚,两人的肉体无论如何厮混,始终得不到满足。两个分开的身体,即使交迭也无法成为一个,小花的身体却怎么样都不允许这个事实。迟早会累得无法动弹,但双方都不愿停止满足自己的饥渴。窗外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,两人回头望去,夜空中绽放出鲜艳斑斓的图样。
  「啊……」
  小花轻喊出声。
  我们就这么紧贴着彼此朝窗户伸出手,两只细瘦的手腕因汗水而闪亮,小小的手掌因为我而变得湿黏。
  「原来今晚有放烟火啊。」
  「是啊……」
  沉声打开窗户,烟火又正好施放至夜空中,绚烂地绽放。小花一副孩子气的表情,嘿嘿地笑了出来。
  「有什么好笑的?」
  「很漂亮呢,爸爸。」
  我们从汗水满布的垫被里爬起,小花紧紧搂着我,两人的胸膛间仍然混杂着彼此的汗水。我们相互拥抱,望着窗外升空的烟火。随着间隔逐渐拉近,剧烈的声音和几束亮光频频在夜空中绽放。等看腻了烟火,注意力又再度回到彼此的身体上。小花发出干涩高亢的声音,而烟花绽放的声音不断从远处传来。
  「还记得吗?我们两个人第一次一起看烟火,是成为父女的那天。我一直看着爸爸……你又笑了,爸爸总是笑个不停。」
  「是吗?」
  「嗯,是啊……」
  我感觉生命力从身体中不断流失。我知道自己逐渐崩坏,即使如此,我却怎么样都无法停止。一阵子后,烟火猛烈地持续升空绽放,最后停止。我在那之后和小花仍久久纠缠,终于到极限时,我投降般地停下动作,无力地倒在开始发出阵阵汗臭味的棉被上。小花宛如软件动物般轻柔蠕动菩身体,钻进我的手臂间。我单手抱住她娇小的脑袋,慢慢地抚摸。小花发出如哭似笑的怪声音,脸庞磨蹭着我的胸膛。
  窗外一片寂静,刚才的狂乱宛如骗人一般,蓝色夜空黑蒙蒙,隐约看得见青白色倾斜弯月高挂在远处。我抬首望天,小花在胸膛前发出含糊的低喃声。
  「爸爸,我明天要去原宿。」
  「嗯。」
  「和男生一起,你不会嫉妒吗?」
  「谁会嫉妒,笨蛋。」
  小花抖动着肩膀发出嗤笑声。
  我以手掌轻柔地抚抚小花的黑发,不停碰触着富含光泽的头发。我的手栘下背部,从肩胛骨到臀部,慢慢地抚摸。小花安静如享受般地闭上双眼,急促的呼吸逐渐平抚,接着我紧握住小花放在胸前的手,小花闭上的眼睑微微地颤动着。
  我也闭上了双眼,仿佛祈祷般地贴着彼此的额头磨蹭。即使透过肉体交合也无法跨越的,在此刻似乎穿透了彼此相贴的微少肌肤表面。这只是一瞬问的幻觉。小花的气息又变得甜软娇腻,我闭若眼睛寻上她的唇办,当两舌交缠之时,小花突然发出啜泣声。
  「别哭。」
  「…………可是……」
  「妳是怎么了?」
  「……因为我很喜欢爸爸。」
  我睁开双眼,小花专注地注视着我。泪水从幽暗如深渊般的双瞳中淌出,朝床单滚落而下,融进黏稠的汗水与体液的淫靡之海。
  「我知道,我也很喜欢妳。」
  「因为我化为白骨也离不开爸爸的……淳悟。」
  「白骨?」
  「嗯。」
  小花边哭泣边歪着脖子堆起了笑脸。尽管彼此以猥亵的动作磨蹭下半身,但由于两人已经累得不能动了,只是进行表面上的交欢。六帖房内散乱着剩余的晚餐,这时因为暑气和蒸热开始腐败,飘来丝丝臭味。小花喊了我的名字好几次,以前从来不曾这样……以前在这时如果肉体没有纠缠、没有结合成一体,两人的身体好像就会渐渐分开,恐惧便会随之袭来。彷佛两人会乘着各自的流冰,即使百般不愿,也会慢慢被海潮带离,越来越远,直到看不见对方。我拖着疲惫而无法动弹的身体,继续执拗地蹂躏小花。
  夜晚越见深沉,房间的热度渐渐下降,双方的身体已干,暑气和湿气全散去。饱吸汗水的棉被也如同退潮般,只剩黏黏的床单皱褶问留有些许湿气。
  小花发出细微的鼻息声,一如往常地枕在我的手臂上,我出神凝视着她的睡脸良久。刚刚热练的动作彷佛不存在,嫣红唇办微启,睡脸有着几分孩子气,和初相遇时有如同一张脸。我轻轻抽出手臂,伸手拿取枕边的香烟,起身倚靠在敞开的窗框上,抬头望着夜空。从烟盒中抽出一根香烟,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根部,不知何时黏附着一圈状似盐粒的半透明结晶。那是手指反复插入女儿深处时沾上的体液,在干燥之后所形成的结晶。我将香烟夹在两只手指之间,一凑近嘴边,小花那股独特的浓厚气味扑鼻而来。
  这个气味怎么洗也洗不掉。
  女儿就栖息在手指上。我找到乱扔在榻榻米上的打火机,拾起并点燃香烟。我光裸地伸直双脚抽烟,吐烟的同时仰望夜空,忽然一道温热的气息扑近耳际。原本睡着的小花曾几何时已经醒来,爬到我的身旁。
  身上汗水已干,富有弹性又苍白脆弱的一对乳房朝着地板垂落,小花轻轻地坐在我的身旁,宛如年幼孩子般环抱住膝盖,赤裸的纤瘦身躯蜷缩成一团。
  我不发一语地俯视着她的侧脸,小花的注意力放在我夹着香烟的手指,并以寂寞的目光追逐。我将香烟凑近嘴边吸了一口,再度摆回膝盖上。小花紧盯着我的动作好一会儿,接着指向我的手指根部。
2025-9-23 18:55:31 回复
春天情书 楼主
[table][tr][td]「闪闪发亮呢。」
  「是妳的。」
  「嗯。」
  她点点头,接着缓缓地偏着颈项,羞怯地笑了。
  「爸爸,这个是我。」
  她指着凝结在手指根部状似盐粒结晶体的东西,如此轻声呢喃。
  我眉宇一蹙,衔着香烟问道:「那是什么意思?」
  「这个是我。」
  「小花?」
  小花展露乞求似的软弱浅笑,轻轻低语着。从窗外吹进房内的湿热晚风,带着湿气和废气的都市气味。小花突然间像是全身气力尽失般靠着我的肩膀,这样的肉体重量我从未感受过。小花用几乎要听不见的声音低喃:
  「那个发亮的东西是我,代表我这个女人,也就是沾血人偶喔。吶,爸爸,不能忘记喔。」
  「不能忘记什么?」
  小花的声音变得微弱。她含糊不清地细细低语。小花的温热气息伴随着话语,抚上我裸露的胸膛。
  「就是我们曾经相爱的事。」

  第四章2000年1月
  小花与新相机

  新年过后,风雪更加寒冽沁骨。
  直到因为钟声回过神前,我始终坐在窗边座位上托着腮帮子,远眺自上空连绵飘下的白雪。
教室中的暖炉燃烧旺盛,将室内烤得热烘烘,外面却是灰蒙蒙的雪景,前方幽黯的波涛滚滚翻腾,寒冬中结冻的鄂霍次克海在眼前蔓延开来。
  「小花。」
  听见朋友的呼唤声,我没有回过头,而是微微举起握着自动铅笔的右手代替回应。放学后的高中生个个显得生龙活虎,我则是视线茫然地投向窗外如同漆黑冰霜般的大海。
  「小花啊。」
  有人轻扯我的麻花辫子,我懒洋洋地回过头,名叫章子的朋友正探头看着我。「要去社团啰。」她说道,然后又重重扯了一下我的辫子。
  「嗯。」
  「……妳就只会望着窗外。」
  「外面看起来超冷的。」
  我边嘟哝边站起身,卷起裤脚穿在制服裙内的运动裤鼓胀着。因为走廊寒冷得仿佛会结冻,于是我穿上大衣,拎着学校专用的布制书包向前走。我每到冬天必会有冻疮,肿胀的双脚套在鞋子里难以步行。再一次,我站在满是热气的教室回头看向窗外。
  一整面的雪景。
  彷佛一大群白虫不断飘至幽暗的海面。
  应该停泊在海岸的海上保安局巡逻船,因为点点雪花的遮挡而无法清楚看见。我紧皱起眉头,一想到爸爸现在一定也很冷,顿时觉得泫然欲泣。或许是因为两人相依为命的关系,我有时候会将爸爸的事情当成是自己的事情一样看待。于是自己就会消失无影踪,内心在那当下唯有充斥着爸爸的身影。
  当我因想象中的寒冷而浑身发抖时,朋友再次呼喊我。
「假如一年级学生迟到的话,会惹得学长姊不高兴的,快点走吧。」
「嗯……」
「而且小花平常已经老是迟到了。我们一起去吧。」
  我点点头,跟着步入定廊。爸爸的气息随着窗户逐渐远去,我不由得涌出些许寂寞又难过的心情。
  我,腐野花即将年满十六岁。小学四年级前,住在北海道南西冲的小岛上。由于双亲及兄妹骤逝,散居在泡沫经济崩坏后的北海道的亲戚中,我由经济方面最没有顾虑的腐野淳悟收养。对我面百一切仍历历在目,但实际上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六年半之久。自认还是孩子,不过我已经是个高中生了。
  淳悟收养我的时候才年仅二十五岁,也没有结婚。纵使他说原本因为独身不能住进保安局的宿舍,而住在一间单房公寓,由于有了抚养的家人,才让他得以住进宿舍,但我觉得他其实过得非常辛苦。不过在小镇上的每个人似乎都认识,一位单身男性突然收养了小学女童,大家自然会纷纷投注关心,并同心协力养育我,大家也总是担心与关照着我和淳悟。
  我住在北海道北东,从网走市沿海向北,一座孤伶伶处于荒野中、名为纹别市的城镇。我们在这一小座城镇的守护及和缓包覆下,相依为命度日。
  社团活动刚好在一小时后结束。经由我转学过来就一直在一起的朋友章子邀请,我莫名便加入了管乐社。入社的时候犹豫着该选哪样乐器,顾问老师推荐我选长笛,他说因为我的体型瘦小,需使力拿的沉重乐器对我来说会很吃力,于是我就听从他的意见,随便选了一个。章子选了小喇叭,她笑着说最近才好不容易能够吹出声音。
  冬天的纹别天黑的特别快。进入一月之后,雪的重量和寒意遽增。从平房倾斜的屋顶滑落到道路旁的大量积雪形成一堵灰色围墙。在回家的路上,我和章子及同为管乐社社员的男同学晓,三个人小心着脚步以免打滑,慢慢地走在结冻的路上。
  学校位在海岸附近,铺满白色贝壳的游步道,在夏天时经由光线折射十分绚丽多姿,现在则是被埋在积雪下,每踩一步便会发出沙沙的脚步声。沿路每户人家的屋檐下挂着排排冰柱。平房屋顶上耸立着四角状烟囱,浅灰色的烟雾朝向低垂的冬空袅袅升起。
  三个人慢慢走在枯枝无叶的冷清白桦大道。
  北海道纹别市人口仅有三万人不到,是名副其实的小城镇。没有百货,也没有电影院,几年前还在的小型车站也因为国铁民营化与人口稀疏的影响,早已变成废弃车站。古老的木造车站现在被当作公车站,大家要离开镇上时都会到这里搭公交车。一到周末,也可以坐车到单程就得两小时的旭川游玩。轮到爸爸在巡逻船上值勤不在家的周末,我便会朋友一同出门逛街购物。
  沿海住家的停车场停放的不是车子,而是小艇。现在因为流冰而有受困的危险,所以船只不得出海,但在夏天的时候,经常可以看见小艇在海上兜风的景像。
  咻地一阵夹杂雪片的寒风吹来,让我冷得直缩起脖子,「小花真是伯冷。」晓笑着说。
  我戴着宛如白熊般毛绒绒的耳罩,听不清楚他的声音。我发出「咦?」的一声反问,晓便低声喃喃:
  「妳总会边回头望着海的那方边走路,这是小花奇怪的习惯。」
  「是这样吗?」
  「国中的时候也一直都是那样,现在也是。」
  「……观察得很仔细呢,会注意到那种小事。」
  我如此回应,只见晓的脸颊微微泛红。
  我们从沿海附近走到前往高地地区的坡道,市公所、集会所以及地方法院聚集在沿海的小片平野上。这座小镇被黑沉的鄂霍次克海和林木茂密的山脉所包围。定向高地,住宅区和公园逐渐变多。「再见。」晓挥挥手,身影弯进大多是富裕人家的高级住宅区后消失,章子阖起戴有厚重手套的双手,像是说悄悄话般小声说道:
  「晓会那样其实是喜欢小花。」
  「咦?才不是那样啦。」
  「虽然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,不过小花觉得他如何呢?」
  「如何……」
  章子不知怎么地看起来很开心,我困窘地想着该怎么回话,然后又转向朝海的那方……啊,这就是刚刚晓说的意思吧,我如此心想着。
  总觉得停泊着巡逻船的海岸那方,有一双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大手抱住我,拉着我不放,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转头凝视该处。
  「如何是什么意思,章子……」
  晓姓大盐,他们家不只在这附近拥有土地,札幌也有,他出生在从以前就很富裕的家庭。我刚被收养时,大盐家的占地十分宽广,最近因为不景气的影响,规模已不如以往,但在当地若有什么麻烦,镇上每个人都会请大盐家出面,依然以有人望的老一辈为中心。
  章子边走边快速地讲个不停。章子从国中时就一直很喜欢讲恋爱方面的事,因为她个性开朗,外表也可爱,因而颇受欢迎,不过还没有和任何人交往。章子时常笑我比她还要晚熟。对于生性文静的我,这位开朗健谈的朋友是一位可以开心相处的人。
  「小花,我好想早点结婚喔,比起到札幌之类的地方继续升学,结婚不是比较好吗??」
  「什么,妳在说毕业以后的事啊?章子总是想太远了。」
  「为什么要笑嘛,那小花不想结婚吗??」
  「……我绝对不结婚。」
  我斩钉截铁地说出口,章子则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。她用稍微正经的口气,开导般地说。。「为什么?养父也会担心妳的。他奸不容易辛苦拉拔妳长大,妳不嫁人怎么可以呢。」
  「因为……可是……我化为白骨的时候……」
  「咦?白骨?什么??」
  「不,没什么……」
 
2025-9-23 19:08:42 回复
[table][tr][td] 我无力地摇摇头。
  我在坡道路上和章子道别。章子家是酪农,在牧草地旁有一栋状似体育馆的平房,一整个大家族挤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。我曾经去玩几次,从曾祖父到章子还是婴儿的侄子,统统生活在一起,这令我大感惊讶。章子也因此很习惯和家人生活在一起。
  剩下我一个人了,我边回头望了好几次海的那端,边继续爬着坡道。我的家位在这座坡道更上去一点的地方,就是高地最上面林立的公务员宿舍。定着定着,感到脖子附近冷飕飕,大衣内侧也渐渐被寒意渗透。我戴着手套解开系在辫子上的白色细缎带,因为留至胸前的漆黑头发编得密实,于是我用手指散开发辫,左右摇了摇头。缎带从冻僵的双手间被风吹走,我抬起头一看,在潮湿冬风的吹拂下,一头黑发……彷佛拥有意识般地飞扬舞动,遮盖住我的脸庞。
  我看见有人在远处拾起我的缎带,是一个矮胖成人男性的身影。我拨开凌乱的头发注视,原来是田冈家的伯伯站在雪地另一头。
  田冈先生是一位年约五十岁的男性,约从七年前开始任职于纹别警察署。听说他原本是在较为接近都会的地方生活,但我也不怎么清楚,好像是透过大盐家的一家之主——晓的爷爷的引荐才来到纹别。因为面貌粗犷刚强,外表看来有些恐怖,却由于额头上有一颗大黑痣,给人一股莫名滑稽的感觉。
  我伸出手要他还给我,他便慢慢地走过来将缎带递出。
  「您好。」
  「……哇,小花这样看起来相当有女人味呢。」
  「……」
  他的口吻让我觉得不舒服,于是我没有回答。成人男性的说话方式有时会让我感到有些厌恶。见我默不作声,田冈先生尴尬地露出苦笑。他将手伸进大衣口袋里,缩起脖子换了个话题。
  「淳悟在家吗?」
我猛力摇了摇头,头发在脸庞两侧晃动。
「没有,他今天不在家。」
「又不在家??真是伤脑筋的家伙耶。」
  「不是的,呃,他昨晚还在家。不过有人打他手机,好像是紧急呼叫,所以他半夜便急急忙忙出门了。在到一半的时……」
  「到一半?」
  「啊,没什么。」
  我低下头。
  「……好像听到是俄国佬出了什么事。」
  「噢,俄国佬啊!」
  田冈先生厌恶地点点头。
  俄国佬指的是经常在纹别港出入的俄国籍船员。不知从何时开始,镇上的人们对他们便有些许恐惧感。为了购买在日本领海已经捕捉不到的螃蟹,大约从十年前开始在渔港和他们做生意,但是那群说若异国语言、以冷若冰霜的表情注视着我们的外来男性,总让人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毛骨悚然。
  「话说港口从今天早上就骚动不安,海上保安局在陆地也显得慌张,而且海上保安宫从晚上就一直埋伏,大清早便开始检查俄国佬的入港船只。据消息透露,他们从本州岛运来了大批偷来的机车和汽车,打算大量非法偷渡到俄国。」
  「哦……」  一我点头附和。
  强风咻地急急吹起。
  收养我的养父腐野淳悟,任职于纹别海上保安局。保安局分为在陆上值勤业务的人,以及在巡逻船上直接在海面巡逻的人,淳悟是专门负责海上部分的海上保安官。巡逻船规定二十四小时都必须有人在船上待命,每个月因为会有几次轮值而不在家,冬天是为了巡逻流冰,巡逻船甚至会远渡王北方领土附近,淳悟总会有好几天都没回来。
  只要淳悟不在,我便相当寂寞。
  我从坡道上回头望向海面,俯视停泊的灰色巡逻船。「妳会感冒喔,小花。」田冈先生说完,慢慢定下坡道。
  我继续往上爬,终于回到宿舍。尽管可以搭公交车回家,但因为镇上人口持续减少的缘故,现在剩余的班数寥寥可数,尤其是学生的放学时问会挤得水泄不通。所以我总是反复地回头望着海,然后一边慢慢定回家。
  如同长屋般五栋一排的公务员宿舍,是天花板低矮的平房,有着色泽黯淡的深红色铁皮屋顶,及涂上绿色油漆的窄长门扇为标志。附近有葱郁的草木,但在寒冬中,从设计成倾斜屋顶上不断滑落的雪却将其掩埋。屋内有宽广的厨房和客厅,以及作为寝室的一间三帖小房,是构造简翠却住来舒适的宿舍。
  我取出戴在脖子上的项链,用挂在细炼前端的钥匙打开大门。走进冷飕飕的屋内,冻僵的手指打开电灯。昨天深夜慌忙冲出家门的淳悟,仍残留下一丝丝气息在房内。厨房餐桌上放置着咖啡空罐,我轻缓脱下手套,走近餐桌。解开的头发仍带着绑辫子所留下的微微卷度,朝着脸颊轻柔地垂下。
  我拿起空罐,因表面冰冷的触感而打了个寒颤,同时轻轻地握在手中。双手彷佛抱着空罐似地,将嘴对上开口处,一股甘苦的咖啡香在嘴里扩散开来。
 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空罐好一会儿,就这么握住空罐逐一打开房间的暖气。点燃了瓦斯暖炉,以及打开地板暖气的电源。心想着爸爸回来或许会想洗澡,我便先放水,之后只要加热就奸。接着,我又因为等得焦躁,手上拿着空罐便直接冲出门外。
  「噢!」
  听见一道受惊吓的年老声音,我急忙站住。
  大盐家的爷爷站在外头,他戴着毛线帽和耳罩,围起厚实的围巾。他穿起全套御寒的装束,拿着二口银色的小型相机,将相机镜头对准宿舍前雪柳的灰色枝桠,就这么回过头望向我,我下意识地轻笑出声。
  「午安!」
  「午安,小花。妳突然从门口冲出来吓我一跳吶。」
  大盐先生微笑着,眼睛下方堆满了皱纹。
  在我还小的时候,大盐先生是在札幌和旭川拥有数间餐厅的社长,总是让我偷看见他从口袋中拿出塞满钞票的皮夹,印象中是一位表情严肃的老爷爷。然而因为两年前北海道拓殖银行出状况,导致北海道全失去荣景之际,他毅然决然将所有店面转手让人。在那之后,大盐先生从事业中退休,摇身变成一位温和的隐居老人。最近开始尝试年轻时一直感兴趣的摄影,如此度过每一天。尽管他说自己只是玩票性质,但每天仍兴高采烈地拍着纹别的风景。
  大盐先生朝雪柳按下几次快门,然后再次踏上雪地离开宿舍。
  我坐在宿舍前坑坑洞洞的低矮水泥围墙上。
  拨开积雪坐上去,水泥的冰冷直达腰际。
  我定定地俯视着海面。
  从这里可以清楚看见冬天的鄂霍次克海。
  泛着黑光的飞溅泡沫宛如颗颗冰粒,奇妙的大海无论怎么看都显得沉重阴暗。宣告着流冰到来的细长白色封锁线,隐约漂浮在水平线附近。逐渐结冻的大海如同冰沙般,整个海面带着黏着性:在当地,这景况被说成是大海想睡了,是一幅既寂寞又空虚的壮观景色。从我懂事以来,我便一直眺望着大海长大,来到纹别之后也一直是如此。
  我果然还是很喜欢北方的这片汪洋。
  我双手抱着冰冷的咖啡空罐,就这么坐在墙上。太阳逐渐西沉,混杂着雪片,海水的气味乘着风,从坡道一路窜至高地。我百看不厌地坐在墙上。离靠岸还有一段时间,我凝视若远方拉起的流冰白色封锁线,以及逐渐结冻、发出暗淡光芒的海面。差不多过了大概一小时,皮府开始因为气温而感觉刺痛,身体深处已经冷得快要结冻,即使如此,我仍然不想待在温暖得令人窒息的房间里。
  虽然不晓得爸爸何时才会回来,但因为我想等而始终等着。
偶尔会看见有人爬上坡道,但并非爸爸。这段期间有上班族或学生来去,认识的海上保安局人们不时出现在停车场的方向,爬上坡道。一想到淳悟或许马上就要回来了,胸口遂而发热:心情反而因为太高兴甚至感到悲伤。
  头发迎风飞扬,在空中翩然起舞。北方大海的气味沾上发丝、肌肤,甚王达灵魂深处。我在等待爸爸回来。
  单手拿着相机的大盐先生再次经过,看见我便吓一跳地瞇起眼睛。
  他踏着雪地缓缓走近。
  「妳会感冒喔,小花,为什么待在外面?」
2025-9-23 19:27:04 回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