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table][tr][td] 我的目光离开那名男人,突然想到腐野小姐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外套可能会冷,于是打算伸手将围巾从脖子上拉下来借她,这时腐野小姐在我耳边喃喃喊了声:「爸……」
这道聋音足我活到现在从未听过的甜腻,我不禁打了个哆嗦。她陡然间加快脚步,有如一道冰冷的风掠过我身旁。
黑衣男人缓缓抬起头,脸上毫无表情,和刚来到餐厅时的腐野小姐极为相似。他朝跑过去的腐野小姐点头示意,然后冷不防地看向我这里。
两颗黑色眼珠空洞而无神。视线对上的剎那,我背后窜起了一阵寒意。男人兴趣索然地像是看风景股瞥了我一眼,夹在细长手指问的香烟落圣地面,他用鞋尖慢慢地、执拗地踩着,火光早已熄灭的香烟被夹在男人的鞋子和路面之间,像是发出惨叫般被踩烂。宛如内脏外露的小动物尸体,香烟的干燥褐色烟叶被狠狠地抹在路面。一阵风吹起,褐色烟叶便飘然随风起舞。
男人的鞋尖好不容易离开香烟,随后视线转向腐野小姐。他大大地皱起眉头,表情彷佛在说妳很冷吧,接菩将自己身上的老旧外套脱下。外套下仅穿着一件袖子拉得长长的长袖衬衫。单薄的穿著光看就觉得会感冒,男人却毫不在乎地将外套披在腐野小姐的肩膀上。腐野小姐彷佛将至今我们的对话及聚餐的事情一下子全都忘光,她只是依偎着男人,头像是埋在枯瘦的胸膛般慢慢地向前走。我错愕地目送他们离开,此时男人突然转过头,仿佛向我道别似地轻轻扬了扬下颚,我也不明所以地低下头回礼。
晚一步爬上楼梯的前辈伸长脖子看向那两人,他对着逐渐远去的背影说:
「怎样??那就是传得沸沸扬扬的小白脸吗?早知道刚刚也问她这件事就好了,难得我今晚是失礼的醉汉。喂,尾崎,你有没有被那个人狠扁一顿?」
「……不,不是那样的。」
「咦?什么?你在说什么啊?」
「……那个人好像是她的父亲。」
「什么?」
「因为她都说了嘛。」
「说什么?」
「没事……」
我纳闷地思考着。
刚才宛如一只兔子穿过我身旁的时候,腐野小姐那不可思议的甜腻声音确实是这样低喃。
爸……
怎么看都像是只有三十几岁的年纪,为什么会叫那个男人爸爸?和我的父亲相较之下,简直是无可比拟的年轻,大概和我们部门的部长差不多年纪吧。不过乍看之下虽然年轻,但像他那种不像上班族、在我周遭较少见的类型,我似乎也难以准确看出年纪。
话说回来,怎么有父亲会在餐厅外一直等到女儿众餐结束呢?在这么寒冷的天气下,明明不知道何时会结束,却仍然在我们欢谈期间,始终茫然地抽若烟等待吗?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。
最主要是两人相依偎离去的身影,看来总觉得有股莫名的温暖,宛如在冥阁之中微微发亮的香烟火光。若伸手碰触,理所当然是炙烫的。那股温度究竟是什么,我完全不明白。想要细细思索,却只感到背脊越发冰凉。
这一晚,我和前辈他们道别并搭出租车回家后,凑巧在玄关处碰到父亲。父亲看来刚洗完澡,平常威严的父亲穿着直条纹睡衣的模样,显得有几分滑稽。我轻声地表一下。「我回来了。」
父亲站在走廊看着我,然后皱起了眉头。他只要一看到我,便会反射性地念几句,这一天晚上也是如此。
「又是聚餐啊?看也知道,和因为工作而晚归的表情不同。」
「是啊,不过这也是一种交流。」
「老是一副学生心态,你差不多该有自觉了。」
「嗯。」
我带着笑容点头称是。
同时,冑也感到一阵萎缩。
根本不管是否努力,一点都没有想要认同儿子的意思。
黑暗的情绪充塞胸口,我久久伫立在玄关处。沁人的醉意顷刻间全消,在那个瞬间,耳畔不知为何响起了一道声音。
(爸——)一下子又教人回想起那个甜腻的声音,以及恍如幻梦的话语。
(最差劲了——)腐野花带着怜悯看向我的细长眼瞳也随之而来,还有披着老旧外套离开的背影,一幕幕鲜明地浮现在脑海中。
那两个人是父女吗?是父女吗……挫败感缓缓趋近包围我整个人。互相紧靠的背影,看来历时甚久而温暖。父女和父子是截然不同的吧,父女就像是一件陈年的外套。在我周遭的女孩子每次谈起父亲的时候,总会看似高兴地侃侃而谈说:「我爸爸真是的。」不过,就算这么说——
「美郎,你也别想太多。」
「没那回事,爸爸。」
我用开朗的声音回答。背对父亲坐在玄关,我一面脱鞋子一面回想久远以前的记忆。虽然我和父亲在我长大之后就变成那样,但在孩童时期,我们的感情绝不会不好:非但如此,小时候很胆小的我还只要待在父亲身旁,就能感觉到一股深深的安心感,像是随时被一名强壮的成年男人保护。不过不知从何时起,他开始要求我也要成为一名强壮的男人,这对我而言相当痛苦,我对父亲的不满也越来越强烈,父子之间的羁绊在不知不觉之中终告消失。
我背对父亲,听他逐渐远离走廊的脚步声。当天晚上,我感觉夜空的颜色比以往更为深浓。我变得异常的感伤,然后传了封简讯给腐野花,里头写着<今晚过得很快乐,这绝不是客套,是我的真心话。>我心想她不晓得会不会马上回复,便抱着手机睡眼朦胧地等待着,却是在隔天早晨才终于等到她的回复,内容依旧十分冷淡,只写着<尾崎先生真是奇怪的人呢。>她冷淡的回复虽然让我沮丧,但仔细一想,在我的人生中被人说奇怪也算是相当稀奇,让我不禁想问她自己是怎么个奇怪法。和腐野花约定好下次见面时间时会感觉松了口气,大概也是这个缘故吧。
在小花背后,不知为何有股暴风雨的气息。我像是听到台风预报的小学生,<还没来吗、还没来吗?>似的兴奋又不安。
下次的见面约在十天后,季节在这期间迈入十二月,气候变得更为寒冷。我竖起外套衣领快步走至外头,自己的呼吸亦不时被染白。大街小巷装点着圣诞灯饰,各个店家传来阵阵轻快活泼的音乐。
和腐野花约定的日子格外地寒冷。
我站在有乐町戏院的大时钟下等待,不禁心想她到底是什么意思,因为她已经迟到了将近两小时。我忍耐着酷寒,拨打了好几通电话过去,虽然有打通却没有人接听。正当我已经错愕不耐之时,她终于在快要九点的时候悠哉现身。她穿着款式时尚却显单调的大衣和靴子,褐色长发发尾微微卷曲。右肩背着名牌包包,左手提着一只印着百货标志的纸袋,里头装有刚买的洋装。
「我忘了我们有约。」
「这样啊。」我失望地说道。她依旧是那张印象淡漠、不太有特征的脸。「肚子饿了呢。」小花说完便低下头,颈项依旧是那么可爱。
每一间店都已接近最后点餐时间,我回想起附近的一间西班牙料理餐厅,于是提议去那问店。和其它的女孩子不一样,小花一脸无所谓地点头附和,感受不到想要吃什么、想要怎么做的欲求或是兴奋。女孩子所拥有的雀跃欲望,她像是完全没有。
我叫了一瓶葡萄酒,两人举杯互敬,断断绩续地交谈着。今晚的腐野花不再模仿身旁的女孩子,看来比她二十一岁的年纪更显稚气。她看似坐立不安,视线也望着下方游栘,而且举止有些不雅。单只手肘靠在餐桌上,直用叉子戳着黏在西班牙海鲜炖饭平底锅里的黄色饭粒,一副就是对锅子的兴趣更甚于我的态度。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,我试着找出会让她有所反应的话题。
「上次来接妳的男人就是之前说的爸爸吗?」
她那瘦小的肩膀陡然一个轻颤。成功了吗??正当我如此想时,小花一脸畏惧地瞇起双眼向上望着我。
「之前说的是什么意思?」
她的声音有些发颤。和预期中的反应不一样,让我有些慌张。但定,究竟有什么事情会让她感到害怕?
「不,不是妳自己说过的吗?妳说<爸爸最差劲了>。不过我有稍微看了一眼,妳爸爸看起来好像很年轻……」
「……喔。」
小花不知为何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。
「什么嘛,原来是那个意思。」
「嗯?」
「因为淳悟才三十七岁。可是,看起来年轻吗?」
三十七岁?咦……所以妳是他十六岁时生的孩子吗?」
回忆起那晚相互紧靠、像是搂在一起行走的父女,我于是开口问道。只见小花露出窃笑似的奇怪笑容。
「呵呵,如果是父女的话就像你所说的那样。不过,我说过本来姓竹中吧,原本有直正的父母亲在,因为他们在北方去世,我才成为他的养女,淳悟本来是我的亲戚。」
「喔……」
什么啊,原来是这样子,我边想边频频点头。如果是这样的话,那也能理解她为什么是直接称呼他为淳悟了。可是为什么明明看起来那么开心,却说自己的爸爸最差劲呢?
我缓缓将红酒含入口中,同时思考起自己和父亲的事。顿时间,疑问被推开,一股近似挫败的感觉开始在内心浮现。
「我问妳,不是真正的亲子也能像那样互相喜欢吗?」
「……尾崎先生的爸爸呢?」
被她这么问,我一时为之语塞。我察觉到小花露出那个眼神,整个人都静不下来。「不晓得耶。」我如此呢喃着,小花的视线重新拉回到海鲜炖饭的锅子。看见她握住叉子,我又连忙说道:
「我的父亲啊……」
「嗯?」
她抬起头,我又看见那个眼神,真不舒服。可是话已经出口,那就不得不说些什么。明明只是想要吸引她的注意而抛出的话题,一开口说起却不知为何无法收止。小花还是一样,她的眼神怜悯般地注视着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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