婚贴故事
章一
蝉鸣。
官道上一队车马徐徐前行,明晃晃的日头下,不论人还是马,都有些恹恹的,只有车辕吱吱呀呀的回应着蝉鸣。
女子的轻唤打破沉寂,“阿园,阿园,几时能到?车里憋闷的慌,我坐车头可好?”
被唤作阿园的小姑娘急忙从车头返身进了厢里,安抚对方,“莫急,我问过徐镖头了,过了晌午保管能进城,你先暂且忍忍。”说着,从车角翻出迎枕垫好,扶过那女子坐稳,才又道,“官道上车多人多,徐镖头他们还有货物要顾及,你就当行行好,别再添乱了。”
女子撇撇嘴,“那我撩起帘子透透气总行吧,这一路上颠来倒去,脑仁都疼了。”
阿园白了她一眼,没好气的笑道,“车架子硬邦邦的还颠得我屁股痛呢,你怎不关心关心我?”
手里却是撩开了一方车帘,又放下了薄纱遮蔽视线,“你别靠得太近,仔细日头晒花了你的脸。”
女子嘴里不耐烦的应着,却依旧凑到了车边。
仲夏正午,官道上并没有阿园所说的繁闹场景,但间或交错的风景和路人依然比昏暗的车厢有趣得多。
女子看得兴致盎然。
远远的,隐约传来阵阵喧哗,夹杂着妇人的哭号和男人的怒叱,车窗只有小小一方,她看不到,便想去车头瞧瞧,却被阿园塞了回去。
“莫出来,不过是乡野村夫斗嘴闹事,徐镖头自是会绕行,你莫要好奇耽误了行程,到时候进不得城,又要在车里窝一宿。”
几日来赶路兼程,她已经好几夜没睡个安稳,听阿园这么说,只得耐住了当下好奇,又趴回车窗想看个一星半角。
可她依旧看不到,因为一个背影,悠悠然然的进入了她的眼帘,恰好挡住了那角吵闹。
随着马车渐渐与背影持平,隔着朦朦胧胧的薄纱,一个男子的侧脸出现在车窗口,细眼薄唇,年轻而泛着书生气。
直到看不见那男子,她才悻悻然的靠回了迎枕,那人正正好的挡住了她的视线,热闹是一点也没瞧见,倒是这年轻后生,被她看了个仔细。
他居然一点不好奇,没去看热闹呢!
莫非他也赶路?她想。
章二
梅园本是前任户部崔尚书的宅邸,如今却已经成了严府。
崔尚书子女缘不大好,三个儿子前后夭折,只留下两个女儿,一个嫁了中枢阁老的庶长孙,一个却下嫁了左谏议大夫。
年老卸任后门庭冷落,干脆变卖了房产回了老家。
树荫下,女子侧卧在躺椅上发呆。
方才让阿园去问厨房嬷嬷讨点冰来,却不料回说宅子是初春才拾掇出来的,没有存冰,只怕是要等到入冬才有冰了。
偌大的院子连点冰都没存留,原先的崔家是怎么过得夏?
心里烦躁,天气就显得更热了。
“阿园,阿园,我要出府!”她翻身起来就进了小茶房。
“这大热天怎的就想到要出府?”
“你讨不来冰,那我们就到醉仙楼去吃,总不能醉仙楼也没得存冰吧!”
“哎呦,天呐,就为了吃冰...”
“吃不到就觉得心里烦闷,这一烦闷肯定脾气不好,遭罪受气的可是你们,不若就跟了我去,还能饱个口福。快去问了马夫何时能出发,我好换衣服。”
炭炉上的铜壶腾腾的冒着热气,桌上的茶壶茶杯内却是空空如也。
男子临窗而坐,望着楼下的街道,心不在焉。
天很热,他却并不觉得。炭炉的灼热和升腾的水汽也不觉得。
但是当他见到顶着烈日搭着帷帽的女子进了店时,嘴角却不觉轻笑。
有点意思。
临街雅间。
女子一把撩开头上的帷帽,不满的抱怨,“你瞧瞧这满大街,还有第二个戴这劳什子的么?阿园你这是在报复我吧?”
阿园倒也不恼,接了递来的外裳,慢条斯理的回道,“你也瞧瞧这满大街的可有第二个姑娘家巴巴从府里来酒楼吃冰的么?”
男子听着隔壁的对话,嘴角的笑意不断扩大。
“那是她们府里有,自然是不需巴巴的跑来了,等到来年,你看我还来不来?”
“我看你还得来,有得是由头,府里的燕窝不够细腻,雪梨不够新鲜,盛汤的盅杯不是当年官窑新款,端盘的小丫头不够伶俐。你想出来,谁还拦得住么?”
两人犹不知自己的对话已经一字不落的被人听了去,那人满面笑容,心情颇好的泼了沸水,重又坐上一壶生水,等它热。
“下回铁定带了阿琪来,让你不知好赖。”
阿园双手合十做了一辑,道了一声阿弥陀佛,谢天谢地。
女子嗔怪的翻了她一眼,“要两碗冰镇汤来,我一个人吃!”
“吃坏了肚子还不是折腾我,所以下回一定得换阿琪来。”阿园笑嘻嘻的去找了店小二。
男子施施然的端了新斟的茶来到她的雅间门口,不进也未敲门,只是站着等。
阿园点了单回身来就见了他。
惊了一跳。
上前施了一礼,不明所以。
男子将那两杯茶交给阿园,说了声,“幸会。”
只觉心情大好,笑着回了自己的雅间内。
阿园急忙进了雅间,问女子可有什么人进来?
见她迷茫的摇头,才放心下来,也不说什么,只是催着她快些吃,又坐了不过一刻,就急急火火的要拉着她回府。
女子只觉奇怪,却百思不得其解,知道问阿园是白搭,见她真的急切,只得顺了她的意。
临走时,不免抬头,再一次看了看自己方才订的雅间,并没有发现不妥,摇摇头,上了马车。
她没察觉,一双眼睛笑意盎然,随着她的马车渐行渐远,直到看不见才收回了视线。
章三
戴周氏是大理寺少卿的侄媳妇,原本是和严府搭不上话的,但她妹子却高嫁了赵国公府的长孙,虽然是个续弦,但并不妨碍她打进了勋贵圈。
她是来替冯府说媒的。
冯府嫡长孙冯初钥,年长女子两岁,直夸得天花乱坠,天造地设。
女子听闻这个消息惊呆了!
她才来了没足月吧,居然就有人上门提亲了!
阿园嘴里叨念着阿弥陀佛,直说这是她凶名在外的证据。
她只觉得荒谬。
然而更让她觉得震惊的是,父母居然答应了这门亲事!
女子觉得天旋地转,当夜就要打包开溜,被阿园死死的拖住,以死相逼才作罢。
“阿园,你说我怎么办?”女子就像个陀螺,在房内来回的转悠。
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这本就是常理,你到底在怕个什么劲?”阿园身心俱疲,她夜里怕女子偷溜,白天防着她寻死,已经累得睁不开眼了。
“我见都没见过那个什么冯初钥,却要嫁给他过一辈子,你居然还不让我逃跑,你!你一定是见不得我好的。”女子的理智濒于崩溃。
“你又怎知道他是个不好的?”
“这种事情莫非要凭运气么?是个好的我就运气好,是个不好的就算我运气孬?”
阿园说不出辩驳的话来。
到底还是给女子逃了。
严府一片慌乱,却不敢声张。
阿园只觉得自己浑身冰凉,她就小眯了一会会,就一会会,结果,女子便跑掉了。
严夫人哭得背过气去,被嬷嬷掐醒后就责怪丈夫,说他不声不响就应了这门亲事,逼走了自己闺女,若是有个好歹,她也是活不长云云。
严老爷闷声不响,脸阴沉的像随时会打雷,底下的人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了。
正当一屋子人六神无主的时候,却听门房的传来话说,女子回来了。
被一名男子送回来的。
好巧不巧,正是冯初钥。
“说来也巧,学生就今天去同门那里吃酒回来晚了些,却见令爱一人在街边,觉得有些不妥,一问之下才知是受了伤,只觉责无旁贷,并无他意,还望大人原谅学生的逾距。”
“不敢不敢,都怪管教无方,闹了点小脾气就撒泼,见笑了。”严老爷一脸尴尬无奈,还带着重重的忧虑。
送走了冯初钥,严府上下便有了封口令,女子即刻便被软禁了。
她却是没甚反应。阿园也觉得脑子有些不太够用。
女子想的是,原来她并不是没见过‘那个什么冯初钥’的,他就是那天马车外的年轻后生。
阿园则想得是,莫非那天在酒楼他见到了女子,才会央了人来提亲?
而此时的冯初钥却是一扫近日内心的阴霾。
若是她,娶了便娶了吧。
世间事就是这么巧,巧到让人琢磨不到。
章四
事情发生的时候,女子还以为庚帖都已经交换完毕,只等着日子了。
阿琪却风风火火的冲进了园子,乒乒乓乓的打发走了其他人,只留了阿园,又前前后后看了一圈,合拢了门,才低声对女子说,“冯少爷刚才来退亲了!”
女子手中的绣绷就掉在了地上,上面绣了半只的蝴蝶看起来就像受伤残破了一样。
她定了定神,深吸了口气,才缓缓捡起绣绷,面无表情的问,“你从哪里听来的?”
阿琪不敢隐瞒,才说其实大早那冯少爷就到了严府,先是和老爷夫人客气了一番,接着就和老爷进了小书房。
上次冯初钥来的时候阿琪轮班,没赶上脸,这次好奇就凑了前厅想要瞄一眼,却不巧又扑了空,她不甘心,见小书房的人都被打发走了,便小心翼翼的去听了墙根,这才知道冯少爷是来退亲的。
女子脸色苍白了一分,依旧没有表情,接着问,“以什么理由?”
“说是多年前和世交订的姻亲,只是那世交后来辞官回了老家,没了音讯,两家断了许久的来往,却没想这档口上,那家姑娘却千里迢迢赶来了,要履行媒约。”
她惨惨的笑了起来。
这不是理由,这是借口。
那个细眼薄唇的后生,原来竟没瞧上自己么?
她看了看手里的半只蝴蝶,悠悠的叹了一口气。
冯严两府的亲事来得快去得更快,在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之前,冯府居然又传出要结亲的消息,却是和袁府。
大家目瞪口呆,严府闭口不谈。
场面上的事情条条道道,谁能说得清楚,各人都不免猜测,表面上却依旧该道贺的道贺,该恭维的恭维,仿佛冯严两家曾订亲这件事,压根就不存在一般。
女子依旧会去醉仙楼吃茶,或去庙里烧香,又或去城外竹园,再不然还会去东家赏赏菊,去西家看看水。
日子过得和以前一模一样。
中秋的时候,父母想为她再订一门亲,问她可愿意,她点头不语。
阿园说得对,这种事情真的是凭运气。
他是个好的,那是运气好,他是个赖的,逃也逃不掉。
卢国公府的小侯爷就这样被抬上了桌面。
两门亲事瞬间就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。原本大户结亲就意味着兴师动众,更何况此次还有“毁亲”这样的弯弯道道,更是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。
过得最自在的可算是女子一人,她看看书养养花,累了就去写字,闲了就去布置院子。没几个月的时间,原本空荡的院落已经被她修葺的有模有样。
有人来找她便去见见,说说笑笑送客,没人来她也乐得清闲。
阿琪说小侯爷来送媒书了,她只是笑笑,说,挺好啊,订了日子来和我说声,免得我绣样做不好惹人笑。
阿园在门外,深深的叹了口气。
章五
过了除夕夜,严府便开始准备大婚事宜。
恰逢小侯爷生辰,更是备了厚礼去做了脸面。
女子是未出阁的姑娘,又是和卢国公府有婚约在身的,自然是不能出席。她倒没什么反应,依旧想做什么做什么,定好的绣样定时定量的完成,不疾不徐。
仿佛一夜之间,女子不再是孩子了。
上元节放花灯,这件事女子本不能去的,但是严府又有谁拦得住她。
老爷叹气的吩咐多几人跟紧了,便随她去了。
河道被兵卫划分了数段,每段都有持兵刃的巡逻看守。
阿园引了女子前往一处人少的石板,将备好的花灯点燃递给她。
这些日子阿园很少能和女子说笑,她做事规规矩矩安安分分,是原先阿园求都求不来的愿望,而如今,阿园却宁可不要这样。
女子放了三只花灯,福寿灯是给老爷夫人的,平安灯是给严府的,还有一盏荷灯,代表姻缘,写的却不是女子的名字。
不知是给谁的。
“你居然求姻缘么?”身后传来一个清透的声音,女子未回头。
阿园阿琪福道,“见过小侯爷。”
“不是我的荷灯,你不必担心。”她只是看着河面。
粼粼波纹之上是摇摆不定的倒影,他看着倒影中她的眼睛。
“小侯爷也是来放灯的么?”
“我找人。”
“若她并不期待呢?”
阿园脸色大变,阿琪也呆立住了。
四人皆沉默不语,周遭的喧闹便传了进来。
明明很欢快,却没人笑起来。
“她期待什么?”许久,小侯爷才问道。
“现在她也不知道。”女子的声音很小,仿佛说给他听,又仿佛说给自己听。
河面上已经漂了星星点点的灯火,径流远方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他没再问,冲着倒影中的她笑着额了额首,便转身离去了。
阿园觉得自己心跳得突突的,她虽然没听懂两人说的话,但她隐约感觉到,这二人必定是达成了什么共识的。
果然,没过两日,卢国公府的小侯爷亲自上门退掉了已经准备交换庚帖的婚事,理由是自己准备参军西北,恐难婚配。
这理由太牵强了,严老爷却不得不应了下来。
女子已经找他说过,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时候,不想嫁。
事情到了这种地步,已经由不得严老爷大发雷霆或是家教严惩。
女子已经不是孩子了。
章六
连续被退亲两次,女子的声名在圈内可谓一时无两。
她倒毫不在乎,不但修葺完自己的院子,还连带的将梅园荒废许久的温泉池和梅花里全部翻新,过得越发有滋有味。
日子过得平平淡淡,只有阿琪的八卦能给她带来点新鲜的意外。
冯袁两家的亲事居然也告吹了。
女子一脸不解的等着阿琪给说法,阿琪却急忙摇手,“我可是一点不知道,大家都在猜测呢,却没个准音。”
她垂下眼,一针一针的绣着鸳鸯,“闲事说说便罢了,打听那么多也无趣。”突又停下来,“阿园,我们下午去进香吧。”
阿园算了算日子,“还正好是十五,没准能遇到解签的大师傅。”
阿园说的大师傅本是个游方和尚,一手解签的本领出神入化,据说能勘破三月内的生死,年岁里的灾祸,连带着姻缘子女甚至是门第榜举都能说出几条道道,却不知道缘何留在了这小小的城庙里。
本事大脾气更大,作息时间可以参照月亮,却没有月亮的规律。月亮出月牙满月来回两次便是足月了。
而这位大师傅却高兴了便来庙里坐个一天,逗逗孩童解解缘签,不高兴了神龙见首不见尾,早上来打个早饭便没了踪影,又或者夜里准备闭门时才坐在门口等生意。
女子压根没指望能遇到这位大师傅,却没想到刚进庙门便被喊住了。
“小姑娘快过来过来,这边签子摇一只。”却是大师傅坐在门口的破桌边上。
女子见他一副破落相,一身袈裟还油腻腻的,不由好笑,走过前去,随手摇了一只签出来。
花发应阳台
车行进宝来
执闻朝帝阙
走马听声雷
阿园轻声读了出来,那大师傅立刻眉开眼笑,“果然没错,姑娘你的姻缘到啦!”
女子眉梢一挑,差点笑出声来。阿园也是登时变了脸色,“好个和尚,瞎胡说什么,当心风大闪了舌头!”
说罢扶着女子进了庙门,进香去了。
那师傅却是不恼不怒,笑眯眯的看着二人离开,嘴里念叨着,“好事多磨难,自是有因果。”
回去的路上,女子却在心里反复的琢磨这四句签文,分明没有一句说情爱,为什么那和尚却说自己姻缘到了呢?
正想着,只觉车身猛地碰撞到了什么,厢内的二人像滚地葫芦似的磕在了车尾,又被巨大的推力甩出了车厢。
阿园眼疾手快抓住了车凭栏,女子眼见想学却是来不及了。
只觉腿上一痛,手掌也传来麻麻的触感,她本想自己站起来,却发现做不到。
一只手架住她,将她从地上搀了起来。
一些记忆中的画面蜂拥呼啸,女子愣在那里已经听不见阿园的呼喊。
“原来,这就是我期待的么?”
章七
夜里出逃并不是良策,女子坐在路边沮丧的反省着。
她运动神经一定只有常人的三分之一,若不然也不会这点距离就扭了脚。
“夜里坐在这里很危险,为什么不回家?那叫阿园的丫头呢?”
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。
细眼薄唇的书生气男子就站在眼前。
女子张了张嘴,又眨了眨眼,最后只得低头不语。
“受伤了么?可站得起来?”男子接着问。
她摇了摇头。
“那恐怕要冒犯了。”说着,他伸手搀起了她的手臂。说也奇怪,只是支了她一点点的力气,居然就可以站起来了。
“现在夜深,恐怕过一阵就会宵禁,不知道姑娘家远不远?”
“严府。”她低眉小声,没看见他挑起的眉梢。
“距离可不近,若不然我背你回去?”
女子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,“给阿园知道还不念叨死我。”
他轻笑,“那你就得受累了。”
于是女子在他搀扶之下,一蹦一跳的被送回了府。
回忆褪去的时候,街上的喧闹渐渐响亮起来,阿园的呼喊唤回了她的注意力。
他依旧搀着她的一边,阿园扶着她的另一只手,三人成鼎足之势,居然谁也未让谁。
阿园狠狠的瞪了男子一眼,手上一用力就要将女子拉离他的控制,却不想女子呼痛。
低头一看,阿园手里的这只手腕也肿了起来,分明已经扭伤了。
阿园当下大急,“快,快上车,回去请骨科大夫,一会就不痛了啊。”
看着阿园眼泪都快掉下来,女子笑着安慰,“不打紧的,又没甚大事。”
身边的男子诧异的看了她一眼,“只怕脚上的扭伤更严重些,还是快些看看为好。”
她笑着对他点了点头,道了声谢,便抽离了自己的身体,依在阿园身上进了车厢,没再露面。
“多谢冯少爷。”阿园生硬的做了万福,回身进了车厢,马车蹬蹬蹬前行。
车后的目光却依旧在。
这一次,马车消失了,目光依旧在。
当天夜里,严府被惊动了。
曾与女子订亲又毁亲的冯府冯初钥少爷居然登门看望女子,据说是下午在街上偶遇,亲见受伤,心有不安前来探望。
那导致马车失控的车辆正是冯府的。
冯府的来探望却也说得过去。
就是他自己个来,勉强了些。
但也不能撵回去不是,严老爷还得在前厅接待了他。
冯公子却说,自己带来最好的骨科大夫,就是想给女子看看伤是否要紧。
于是一行人齐齐到了女子的房院。
阿琪阿园都吓了一跳,更别说女子了。
她只得乖乖又给这大夫诊了一次,只说好好休息,便没了下文。
大夫都走了,男子却留了下来,严老爷老大不高兴,女子只说,“我隔着帘子与他说两句,没甚打紧。”
阿园阿琪便阖了门守着。
屋内两人皆沉默。
最后还是女子开了口。“怎的就又退了亲?这对姑娘家不好...”刚说到这,才记起自己正是被对方退过亲的姑娘,便有些讪讪。
“抱歉。”男子声音涩涩的,“她原有夫家,却是偷偷跑出来的,前些日子...已经离开了。”
帘内女子惊得张了嘴,“这可真是了不得...”话出口才觉得不太礼貌,急忙安慰道,“好在并没有成亲,过些个日子,你再订一门合意的便是。”
帘外的男子嘴角抽动,像是苦笑,并没有回话。
一时间,两人又沉默了。
章八
人们被冯严两家彻底搞糊涂了。
严府本是太师之后,同朝为官的族人不胜枚举。只是如今这在原崔尚书府上的严氏却是当今中书令。
而冯家两朝进士,一人在中枢位任阁老,数人位任侍郎等职,是当朝首屈一指的书香门家。
按理说这两家均是读书人,不该做什么出人意料的事,但偏偏剑走偏锋,还真就在这两家之间发生了让全城都大惊失色的事情。
原本冯家与严府订亲之事已有不少人知晓,直到冯家毁亲另结袁家更是将这件事推向高潮,紧接着卢国公府的小侯爷居然不避讳的与严府接着订亲,已经让人觉得目不暇接,却不想未过几月,这门亲事还是没能成。人们正在猜忌莫非这严府的姑娘是个不好的才接连被退亲时,冯家却与袁家也毁了亲事。
还没等人缓过神来,冯家再一次抬着官媒去了严府。
合着这几家订亲闹着玩呢?
那些个圈子里的官夫人们都不太敢去道贺,生怕没几天这又不知道要出什么变故,都伸长了脖子开始观望起来。
这次冯严两家却是动作利索,媒书庚帖吉日纳礼,一个月的时间准备妥当。
观望的人们意识到,原来这次是玩真的,急忙开始跳出来贺礼。
女子却在院内绣着对蝶,葡萄架上的葡萄藤已经爬满了四壁,初夏的阳光斑斑驳驳的洒在身上,暖洋洋的。
阿园一进院子便开口喝道,“又在这么亮的太阳下绣线,等你老了可就是个睁眼瞎。”
她也不抬头,只是笑眯眯回道,“那时候我就折腾你,阿园我喝水,阿园我吃糕。”
“老得牙口不好,你吃不得糕,我吃你闻着才对。”
“爱吃甜分明是你,怎的我牙口还没你好,倒是我就点了福瑞祥桂花糕来吃给你闻。”
阿琪却在门外喊,“冯公子送来点心啦,你们是这会子吃还是等饭后?”
院内的两人互望一眼便笑起来,阿琪在门外莫名其妙。
女子笑毕,“去拿我昨天写的那副字给他,问问他那里不好,让他把好的圈出来便是。”
“问问不好的却圈好的,这却是个什么道理。”阿园去拿了来。
“意思就是,知道我有不好的,但是却要夸我好的。”女子又笑起来。
章九
红烛喜夜。
女子被累了一天,从催妆开始便没有进食,饿得肚子咕咕直叫。
屋外一片喧闹,屋内却静悄悄。
她悄悄拎起盖头四处瞄了一眼,见并没有人,蹑手蹑脚的想要去桌上捏点吃食。
“被新郎官发现自己娶的却是个馋嘴的,不知道会不会后悔。”阿园刚一推门就见到偷偷摸摸的女子,不由好笑。
“我饿嘛!你们太恶毒了,谁都不给我吃的。”
“规矩是这样。万一花了妆可怎么好。”
“他在外面大鱼大肉,我在这里饥肠辘辘,不行,我要做新郎。”
“哎呦,天呐,快别说这样的混账话,让人听去不得笑话。哪有姑娘家在红妆的时候喊着做新郎的?你也不怕婆家休了你。”
“要休便休,又不是没退过我。”
“呸呸呸,大婚之夜,你积点口德!”阿园总算将手里的几块点心塞在她面前。
“谁说了什么不好的?需要积什么口德?”男子的声音。
阿园生怕他听见了方才的对话,心中惴惴。
女子则被惊得喷了一口点心沫子,剧烈的咳嗽起来。
男子慌了神,急忙扶住她拍背,又对着阿园喊道,“水,水,快倒水。”
两人忙了半天,总算缓过了她这口气。却见她嘴角一挂,可怜兮兮的冲着男子装哭,“饿了一天,点心还被你吓喷了,你赔我。”
“赔,赔,以后天天赔。”男子顺着她说。
“现在要,不然饿。”
阿园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,“我出去再给你拿点。”
“我去吧,你去歇了吧,也累了一天。”男子笑容可亲,口气却不容置疑。
阿园浑身寒气直冒,急忙点头出了房。撇撇嘴,他分明是嫌她灯泡碍事啊!
夜里,女子声音已经迷迷糊糊了,却依然对男子嘀咕着,“改天一定要去那庙里谢谢大师傅,他解签真准...Zzzz”
男子微笑,在她额头轻吻。
不是他准,是你准。
他想到了那天两人的谈话。
她说,“怎的就又退了亲?这对姑娘家不好...”
原本他还以为她问这话是为了嘲笑他,看热闹的人很多,以至于他都分不清也懒得分清了。
他本就是抱着受罚的心态来的,所以她提起时,他心想,果然来了。
然而并没有。
她接着说,“好在并没有成亲,过些个日子,你再订一门合意的便是。”
他背了两次退亲的名声,虽是比她好些,但是也好不到哪去。
知道内情的人更是觉得这件事情无比荒唐,既然已经被认定是毁了亲,倒不如直接将错就错好了,省得让人添油加醋,还不定编排出什么难堪的是非。
这些事她都不知道。
她大概是不想知道的。
他就站在帘外,脑海里是那天醉仙楼里她顽皮的话语,是她在漆黑夜里街边的沮丧神情,是她放莲灯时与小侯爷重叠的身影,是她跌倒后懂事的安慰和礼貌客气的道谢...
“你...你家打算给你订哪家姑娘?”她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。
“哪里轮得到我挑拣...”
她愣了愣神,转瞬便知道了他的意思。
两人再一次沉默了。
“若你不嫌...”
“若你不嫌...”
倒是两人同时出了声。双方均是一愣,又急急道。
“我们...”
“我们...”
依旧是两人同时,冯初钥向前一步,仿佛这样声音会快她一些。
“结亲。”
“订亲。”
到底是冯初钥快一瞬,说出的话却让女子一惊。
门外的阿园和阿琪大眼瞪小眼,里面的两人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很恐怖的事情?
正想着,就听里面又同时传来两声回应。
“好!”
“好!”
章十
女子蹲在岸边说,“你怎拿了这么些,要放到何时才算了。”
男子微笑递过一只燃着的花灯,“怕什么,我陪你放。”
她回过头笑,眉眼都在笑。
还记得那根缠绕小指的红线么?原来它一直在我们手里。
结发为夫妻
恩爱两不疑
生当复来归
死当长相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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